軟輿的門簾被宮侍放下來的剎那,芮氏繃直的背脊一鬆,朝後倚進綿軟的靠墊裡。
也不知尚攆監那裡下了什麼功夫,他背後的墊子竟是涼的,暮夏時節本就還沒到涼快的時候,這一坐下叫他忍不住長長舒了口氣。
怪不得,他的妻主心心念念都是那張御座呢。
軟輿輕輕起伏,彷彿就把身體裡他企圖深深掩藏起來的疲憊給搖了出來。雖然不至於睏倦,芮氏卻忍不住對着墨色窗紗之外的景色發起怔來。
皇家真是不一樣的。
就像誠郡王那樣,其實她的好色已經是安陽城內人盡皆知的秘密。可她這樣的人卻無論府內府外都給予誠郡王君該有的尊重。她沒有庶出的女兒,甚至連有分位的側君都沒有。
對了,還有李賢。
連家當年不過一介鳳閣學士,與太女根本就是雲泥之別,可李賢當年卻甚至不惜忤逆母親,也要把連氏迎娶爲正君。但是這樣濃烈到讓旁人都忍不住屏息的愛情在現實面前卻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太女甚至沒等正君從喪女之痛裡恢復就納了好幾個回去,轉年就有了庶女李安。
舉朝上下提起誠郡王,都說她好色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癖好”,說當年太女“不因私情而斷承嗣”。這些事或許從大局來看是正確的,但是有沒有人想過……
“郡君,到了。”軟輿輕輕一蕩,彷彿並不比行走時晃得更厲害就已經停了下來。
芮氏一怔,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慢吞吞地起身,然後走下了軟輿。再然後,他因爲陡然熾烈起來的陽光,也因爲眼前的景色而眯了一下眼。
起伏的山坡上一片連綿不絕的白色帳篷,乍一眼就彷彿到了草原上一樣。
“郡君。”迎面而來的宮侍不僅長着草原人的臉,穿着草原的衣裳,甚至開口說話時都帶着一股卷不過舌頭來的草原風味,“您來看王子嗎?”
“王子誕育五皇女,”芮氏抿脣微笑,“自然是要來賀一賀的。”
誕育顯然是一個太文雅的詞,因爲對面的宮侍呆愣愣地看着他好一會,才如夢初醒似的來了句,“辛苦您大熱的天氣還要過來,您請帳篷裡坐。”
規矩雖然教不會,雖然以帳篷主人如今不尷不尬的地位,也的確不知道該怎麼教規矩,到底態度卻自然熱情,所以芮氏也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只應了聲,便跟着宮侍朝最大的帳篷那裡走去。
“……胡鬧!”
然後還沒有跨進去,芮氏便聽見裡頭一道提高了嗓門的女聲,不由腳下一頓。
雖說沒個正經名分,可這裡到底是後宮。能進到這裡的女人自然不做他想,也於是芮氏在踏進帳篷裡之後,甚至都沒有擡頭去看,就先低頭屈膝行禮,“安郡王府芮氏,見過陛下。”
帳篷裡陡然安靜下來。
過了好久,才傳來一聲,“郡君請起。”
“郡君”呢。
在擡起頭的剎那,芮氏不由想起從前。
這位還沒登基之前,見面從來都是叫他們姐夫的。而現下,楚王君與誠郡王君那裡她還是照舊,唯獨他這裡卻改成了“郡君”。
真是親疏立判。
芮氏擡眼,首先朝牀榻那裡看去。
三日前多西琿誕下五皇女,如今自然還在牀上躺着。有人侍候自然不虞雜亂,不過多西琿到底剛剛生產完,不僅臉色發白,神情看上去也十分委頓,不若之前精神了。
看來他這回胎位不正,傷了身體的“傳聞”是真的了。
芮氏雖然仔細打量過,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淺笑道:“王子又爲陛下添位皇女,正是大喜事。”然後他自自然然地轉向當今皇帝,開口恭賀:“陛下大喜。”
只是……
皇帝的臉色卻不太好看。
芮氏差點沒忍住想要挑眉的。
聽剛纔那聲就覺得不像心平氣和的,如今瞧這位的臉色,果然是真惱上了。只多西琿再有什麼不對,如今是纔剛生產完,尋常總要多擔待些的,更何況……
芮氏好容易才忍住轉頭四下打量的衝動。
要知道,這帳子裡的陳設用具可不止是一個“不差”。據安郡王府的門人細查過回稟,大底可以叫“天南海北搜盡奇珍只爲一人”了。
能擺出這般陣仗的,說她沒把他放心裡,只怕是傻子都不信。
那現在這是……
多西琿說:“郡君有心了。”
芮氏瞧着多西琿揚聲叫人備茶搬椅子,看着挺尋常的,再仔細觀察卻能發現他的目光硬生生避過李鳳寧所在的地方,竟是一副絕不低頭認錯的樣子。
倒弄得芮氏尷尬起來。
牀上那個有底氣到甚至敢無視皇帝,他可不敢做這麼大不敬的事。正尋思着是不是該勸上幾句的時候,反倒是被撂在一邊的皇帝待不下去了。她冷硬地來一句,“朕前頭還有事。”就一甩袖子走了。
她這一走,不過才轉頭的功夫,多西琿一雙眼睛就粘到了她身上,適才那點硬擰着的倔強也淡了下去,瞧着愈發蒼白孱弱了。
芮氏一時心軟,走過去在牀沿邊坐下,低聲勸道:“你跟她生什麼氣?”
芮氏最初接近多西琿,是爲了想通過他來向皇帝求情,好讓安郡王的“失心瘋”能早日“痊癒”。許是因爲同樣都是馬背上長大,這一來二去的,倒是叫芮氏真與多西琿相處出幾分親近來,也於是說這話的時候,芮氏的確是出自真心想要勸他。
“說過的話又反悔。”平時瞧着硬氣的多西琿,此刻竟是有些失魂落魄,“她……”
芮氏心裡一跳。
“說過的話”……“反悔”?
照芮氏看來,多西琿能懷上第二胎,說一句“盛寵”就絕不爲過。而這個從皇宮整體來看根本就是不倫不類的帳子,也足以證明他生活上的優渥。女兒都有兩個了,那麼剩下的就只有……
“身份”了。
“你是兩位皇女的生父,”芮氏面上擺出勸說的樣子,實際上卻仔細打量多西琿的表情,“再有什麼事,好好求一求,陛下總會應的。現在不應,許是……許是有什麼難處呢?”
“是啊,小五都生下來了。”多西琿低下頭去,“小五都生下來了啊,她卻還是……”
芮氏仔細揣摩他的話,心下對自己的猜測已經堅定到了□□分。
對,如果不是想要個分位,多西琿還能求什麼?
但是,皇家本就不同。
芮氏下意識坐直了身體,看着多西琿的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憐憫。
李鳳寧能寵愛多西琿,能讓他生孩子,能給他造出這樣的帳篷,但是她卻不能給他一個名分。因爲還不知道鳳後這一胎是不是女兒,甚至即便是女兒也不知道能不能養活的時候,將一個有女兒的馹落王子納入後宮,或許會讓赤月的御座落到一個有一半馹落血脈的人身上。
所以李鳳寧不可以,或者說不可能在後宮給多西琿一個位置。
即便芮氏是個男人,他覺得他也能理解李鳳寧的做法。他能夠感受到她的焦慮,甚至能想象她的猶豫不決和痛苦煎熬。
但,這個決定從大局來看是正確的。
所以從來都比任何人都更像睿成皇帝的李鳳寧,是絕對不會點頭答應的。
但是,她們有沒有想過……
芮氏輕嘆了口氣。“辛苦你了。”他輕拍了一下多西琿的手,“只是旁的事情我能勸你退一步,名分卻是要爭一爭的。”他略頓,“就算不爲了你,也爲了你的兩個女兒。”
父親如果並非後宮君侍,孩子自然也算不得皇家貴胄。那將來又該如何封王,如何開府?
芮氏這麼一說,果然見多西琿表情冷了下來。
他肯定是明白自己的意思,馹落的監國王子可不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稱呼。
“郡君……”然後就見多西琿開口,聲音雖輕,語調卻堅定,“可以幫我?”
這句話入耳的剎那,芮氏真是想長長地舒一口氣。
大半年了。
他時常與這個小他一半年紀的男人往來,做着知心“連襟”,總算是等來這句話了。
所以當他開口迴應時,忍不住就帶出了點輕鬆。
“這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