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朕最渴望看到他的時候,卻總是看不見他……
這一句話甫入耳的瞬間,擊碎了他最後一點殘存的力量。鳳未竟幾乎無法站立在那個只有他們姐弟才知道的藏身之地,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屋子那邊跑去。
他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
鳳未竟“哐”的一聲,將夕陽的紅光以及“鳳主,鳳主!”的驚呼聲都關在門外,隨後腳一軟,人靠在了門後。
他原本就知道,他是配不上她的。
只是愛情衝昏了他的頭腦,雖然僅僅涼州行醫那半年時光就聽過無數的前車之覆,但那時的慨嘆與心驚卻在聽見她求親的時候就全部被拋諸腦後。
鳳未竟擡起雙手遮住自己的臉。
難道,他應該離開她嗎?
難道,只有離開她……
“鳳主,您怎麼了?”許是聽到響動,他的貼身宮侍青檀從內室裡出來。他瞧見鳳未竟靠在門上顯然被唬了一跳,連忙丟下手中的香盒來扶他,“累着了?”
前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叫鳳未竟難過了,接連兩日沒睡好,午後對着父親又哭過一陣,如今再親耳聽見那樣一句,一時間只覺胸口一陣陣的悶痛,竟似乎站都站不住的樣子,哪裡還能擺出平常樣子來跟宮侍說話。
青檀一見他這模樣更急了,“鳳主您先進去躺會,奴這就去傳御醫過來!”
“不用。”鳳未竟聞言就是眉頭一皺,下意識出口的拒絕都帶上了些冷硬。
青檀一驚,不由聲音也輕了,“但是……”
鳳未竟這才意識到自己語調不對。他長長吸了口氣,才找回素常的樣子,“纔回來就傳御醫算怎麼回事。而且……她在宮裡整日不得清閒,難得出來一趟,也不能因爲我就敗了興致。”
青檀依舊一臉擔心,可到底不敢違逆了鳳未竟的意思。他先把鳳未竟扶到窗邊坐下以後,想來想去終於還是在替鳳未竟沏茶的時候,順便把他素常備在身邊的幾隻藥瓶也都拿出來放在了鳳未竟面前的瓷壺邊。
鳳未竟因爲心裡那點酸楚難受多少也與他的宿疾有關,一時逞強起來就不肯進去躺下,到底身體虛軟到幾乎站不住卻也是真的。他因不想青檀看出什麼來再去李鳳寧那裡告狀,便着意擺出一副悠閒的樣子朝窗外看去。
整個鳳家後宅,就數他屋前收拾得最漂亮精緻。少年時代覺得是個困他到死的牢籠墓穴,如今成婚之後歸省,瞧着卻沒有過去那麼惹厭,反而起了一股親切和懷念的味道。
正在這時,小徑上走來幾個人。
李鳳寧左手牽着李璋,臉卻對着右邊,正與人說話。
右邊那人是……
蕭端宜。
鳳未竟眉頭皺了起來。
對於一個曾經與自己妻主有過婚約,甚至還長得比自己好,家世比自己好,甚至連身體都比自己好的男人,平心而論,鳳未竟是不想看見他的。偏這人卻又是李鳳寧重用的蕭令儀之兄,於情於理他必須接受這個人一路同行,卻不代表他能親近,又或者喜歡這個人。
特別是在看見他與自己妻主說話,還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時。
但是,當鳳未竟將眼眸轉到李鳳寧臉上時,卻不由微微瞠目。
李鳳寧的微笑很……
“親切”。
他的妻主長得清雋,性子裡卻藏着一股明冽。尋常人被她的雍容所迷,只看見一片清爽大氣,只有成爲她的敵人,才能真正體會她的強硬。
比如,那個中書令。
而自從登基之後,李鳳寧將她的明冽深深掩埋起來,素常擺出來的就是這麼一副雍容華貴中帶着幾分親切的樣子。
一瞬間,心揪了起來。
鳳未竟突然明白過來“在朕最渴望見到他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初見時,她曾經肆無忌憚地引逗蕭令儀,傳聞中,她曾經在大街上掌摑李鸞儀。這樣的李鳳寧現在卻要爲了朝政把自己的厭惡和反感與她的明冽一起深深埋藏到心底,每天的每天都要強迫自己用這樣的表情去面對她從來就不喜歡的東西。
他在她身邊,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他介意着自己的身份,介意着自己的無能,在她登基後的幾年裡縮進自己的殼裡,看不到她的辛苦,也聽不到她的疲勞。
他剛剛,居然還想着離開她……
“婦夫本該互相扶持,但是他卻把自己藏了起來。”
這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彷彿一下重錘,敲打在他的心上。
是啊,她知道。
她都知道。
她知道,卻從來都沒有責備過他。她只會在最忙碌的時候擠出時間,依舊儘可能地護着他。
鳳未竟身體輕顫起來。
明明在第一次去殷家的時候,他還在爲沒能給她一個徹底放鬆的家而沮喪,但是在僅僅幾年後的今天,他卻把那時的彷徨忘得一乾二淨。
婦夫本是一體,她做到了能做的一切。而他……
鳳未竟猛地站了起來。
“鳳,鳳主?”耳邊似乎傳來一聲驚呼。
他卻充耳不聞,拉開門,朝那個人跑了過去。
兩個正在交談的人停了下來,他能看見李鳳寧一臉驚詫地看着他。
“謹安,謹安我……”站到了她面前,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懊悔、傷心、難過和激動混做一團堵住了他的喉嚨,叫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嘴笨的鳳未竟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清容?”她放開了李璋的手,幾步過來站在他面前。她右手輕撫上他的臉,左手圈住他的腰,語聲好像怕驚起蝴蝶似的小心翼翼,“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怎麼了?”
“我……”鳳未竟陡然在最近的地方看見那雙純澈到只餘下一片擔憂的眼睛,心裡奔騰怒吼的情緒似乎終於再也抑制不住,化成了一滴滴淚水,“謹安,我錯了,對不起,謹安我錯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是反反覆覆地道歉。
再然後,他就看見李鳳寧本來的詫異漸漸淡了下去,她的脣角漸漸彎了起來。
不是那種遙遠而居高臨下的親切,而是彷彿日光一樣明亮耀眼的喜悅。
“只要你別再躲起來,”她伸手,將他緊緊摟進懷裡,然後在他耳邊輕說,“我就不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