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個鹽礦。
說起來不過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實際做起來非常麻煩。
按赤月朝的律法,所有礦產均歸朝廷所有。譬如銀礦和鐵礦,雖然允許普通百姓開挖篩煉,卻只能賣給當地的府衙。而鐵匠鋪首飾店一類也只能從府衙購買礦石,然後才能打製各種東西用來出售。鹽礦雖不用再打製一遍,鹽卻與茶一樣由朝廷專管,不許百姓私賣的東西。
給個鹽礦即使是個可行的法子,攔在前頭的一道道難題足以讓任何人望而卻步。略低上那麼一級半級的,就算寫完摺子的時候膽子還沒用完,遞上去之後也只能被上頭罵個狗血淋頭。而能夠面聖的那些又個個都是人精,生怕聖人一個想歪了疑心自己有點什麼私心,更加打死都不會說。
不過李鳳寧卻沒有那些顧慮。她自己心裡又轉過兩遍覺得沒有不妥之後,立時就揚聲叫人備馬。魏王府本就離皇宮不遠,禁軍見慣了她也懶得查腰牌,竟是大半個時辰的功夫,她就站到了勤誨齋的門外。
“陛下現在可得閒?”李鳳寧一路急走進來,此刻才定了定神,“麻煩替我通傳一聲。”
“大小姐安好。”候在門外的宮侍見是李鳳寧,盈盈笑着躬身行禮,“您從別處來嗎?可遲了好一會了。您稍候,奴婢這就進去稟報。”
遲了?
李鳳寧一怔之間,還沒來得及問那宮侍已經轉身進了勤誨齋。
宮侍一會功夫就從裡頭出來,先躬身再說:“大小姐請進。”
“有勞,”李鳳寧隨手掏出幾個做成菊花形狀的銀錁子,然後朝宮侍合攏的雙手裡一扔,“拿去玩。”
“謝大小姐賞。”宮侍也是見慣了她的,自不會客氣。
李鳳寧滿心想着快些把鹽礦的事說了,很容易就把宮侍剛纔一句話拋到腦後,也於是當她興沖沖地進到勤誨齋的裡間,再看清楚裡頭坐的人是誰的時候,愕然到呆立當場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鳳兒?呆在那裡幹什麼?”
直到李昱皺着眉頭轉過臉來,李鳳寧才如夢初醒似的伏下身去,“鳳寧叩見陛下。”行過禮後,她慢吞吞地站起來。但即使她動作再如何慢,卻依舊還是在擡眼的時候就看到了與李昱同坐在榻上的人,她雖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聲調卻仍然低了好幾分:“母親。”
這一聲之後,連李鳳寧自己都覺得怪異。
她……以前是這麼稱呼李端的嗎?
而上一次她這麼叫她的,是什麼時候的事?
縱然父親的樣子記不清了,她還是記得他淡淡地笑着叫她“鳳兒”的聲音。但是李端呢?
上一次她跟李端像正常母女一樣的相處,是什麼時候的事?
李鳳寧一時怔忡,卻不想她平時最是嬉皮笑臉,此刻安安靜靜的別人又怎麼會沒注意。不過她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恰恰錯過了李昱微微皺起的眉頭,還有緊跟着的微微搖頭。
“看看,”李昱對李端笑道,“小時候背不出來書的時候就這副模樣。剛剛說她大了,現在看來這句話還是說早了。”
“你毛毛躁躁地跑過來,就是來發愣的嗎?”李端聲音一沉,“有什麼話就快說。”
李端平時說話就是這樣,李鳳寧心裡泛起一股習慣性的惱怒之後,精神到底轉了過來。
的確是說正事要緊。
“鳳寧想,如果要解決多西琿的婚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讓馹落汗王收回國書,讓她下令命多西琿回去馹落。”
李昱和李端兩人都是微訝。
李端眉頭一皺,看了眼李昱,這一回聲音一沉到底。總算還顧及到李昱在場,她幾乎是壓着嗓子喝斥了,“你以爲你是什麼人,朝廷大事用不着你來多嘴——”
“端兒。”那邊李昱聲音微微一提,李端立刻就安靜下來,“鳳兒你繼續說。”
明明在外頭想着挺好的,進了屋子面對着李昱的時候李鳳寧卻沒信心起來。不過橫豎她本就只是想着把這個主意說出來而已。如果李昱覺得不好,她再回去想別的法子就是。“是鳳寧胡思亂想,”李鳳寧舔了下嘴脣,“陛下能賜個鹽礦給多西琿嗎?”
“鹽礦?”李昱顯然很是意外,“繼續。”
繼續?
她是跟宋章說到興頭上就來了宮裡,哪裡來的“繼續”?
李昱看着她的目光很認真,渾然不像過去看個孩子那樣。李鳳寧不想讓她失望,幾乎憋紅了臉,“我查過堪輿和地方誌,也去過東市打聽,馹落不像赤月,產鹽產鐵的地方極少,牧民平日吃的鹽都要從我們這裡買。鐵不能隨便給,所以只能用鹽了。而且鹽礦是每月都有產出,源源不斷,不像金銀一類搬走就沒有了。”
“那照你說,”李昱緩緩地問,“選哪裡的鹽礦給他好?”
“離敦葉大概四十里外的錦葉縣城,那附近有個鹽礦。”李鳳寧聽李昱似乎沒有完全否定的意思,不由得微微興奮起來,“那裡的鹽還不錯,離邊境不算太遠。鳳寧覺得,那裡就很好。”
“那麼,原來依着鹽礦過活的那些百姓呢,你打算怎麼安置?當地鹽政的那一筆稅收,從哪裡補回來?”李昱說,“就算一切跟你盤算的一樣,那麼馹落那裡如果說要派人過來取鹽,是許還是不許呢?”
李鳳寧一呆,瞬間冷汗就冒出來了。
不過一時的念頭罷了,她哪裡能想到這麼深的地方去?
“做事不要心急。”李昱表情也嚴肅起來,“凡事要多想幾步。”
縱然李昱的語氣並不算嚴厲,李鳳寧卻依然垂頭喪氣起來。以至於連李端都看不下去了,“還杵在那裡幹什麼,廢話說完就快點出去。”
李鳳寧低着頭,規規矩矩地行禮後,告辭出去了。
她前腳才踏出門口,後頭李昱表情就頓時輕鬆了起來。她轉向李端,“前頭還道她誇口,卻真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這孩子,毛躁成這樣。”李端卻是一臉不滿,“也沒個成算,想到什麼就直接衝到皇姐您這裡,太沒規矩了。”
“她纔多大?能想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李昱失笑道,“且想到些什麼就過來跟朕說,正是因爲跟朕貼心。如今跟她這樣一片本心待朕的,只怕也真是不多了。”
前頭誇着李鳳寧的時候李端有些不以爲然,但是聽李昱說到後半句,她的表情裡浮現出些許不安,“皇姐……”
“你回去跟她再分說分說。”李昱些微的情緒之後,立時又變回平常的那個樣子。
“皇姐的意思,是打算用她的法子了?”李端愕然後,急道,“小孩子家的話,怎可以——”
李昱一個手勢制止了李端繼續往下說,“放在今天之前呢,那個馹落王子真不是什麼事。不過費幾年糧食養着而已。等朕去的時候,令他一起下去服侍就是。”
“皇姐,您身體康健,不要說這些不祥的話!”
“人誰不死?”反倒是說這個話的李昱表情很輕鬆,“如今既然鳳寧這麼說了,就聽她一回,好歹是她的一片心意。”
“只怕……朝中諸大臣不會默不作聲。”
“不過是個鹽礦罷了,難得的是孩子的一片心意。”李昱一錘定音,“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