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郡王李鯤嘴上倒是對着別人說她三姐纔是最聰明的那個,實則心裡卻很不以爲然。
難道不是嗎?
一家子姐妹兄弟七個,且看那嫁人之後就杳無音信的三個就該明白了。誰家男人不倚仗自家?母姐好了自個才能活得更滋潤本是世間常理。可她們那三位皇兄除了年節時候的請安折並一點只能叫“大面上不錯”的節禮之外,一年到頭就像不存在似的。
時人都道老二跟太女不對付,可她除了在跟刑部有關的政務上會跟老大梗着脖子鬧之外,誰見過她有半分逾矩的地方?母皇在的時候就把個親王封號拿到手裡,就連她們那個老好人的大姐,登基之後也一樣沒露出分毫想要動她的意思。
這幾個,才叫心裡明白。
也就是李鵠那樣的人,纔會覺得自個兒得母皇喜歡,覺得她能與太女爭一爭。
不過,她雖然打小就覺得她這個三姐蠢得不止一點兩點,背地裡順手陰她也不止一兩回,卻到底從沒想着當面跟她撕破臉。
一如,現在。
“鳳寧那個死丫頭,”坐在李鯤對面的李鵠面上酡紅,說起話來都大着舌頭了,“也不知道被老大灌了什麼迷魂藥了,人都死了還這麼護着她。”
老大的孝期還差着幾天呢,這個李鵠在自家吃酒罵人也就罷了,也不知發的什麼酒瘋,竟然一臉醉態地跑到她家裡來。如今正是要緊關頭,李鯤十分不想被那些成天吃飽飯就知道眼珠子亂戳的御史說嘴。可如今面上來說她與李鵠還是“好姐妹”,因此不好說些趕人的話,只得按捺着性子附和她一句,“她都敢在大朝上管鳳後叫父後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真正滑天下之大稽。”李鵠拿起安郡王府下人送來的茶水,跟喝酒似的朝嘴裡一倒。
新沏的茶自然很燙,哪能像她這樣牛飲,只見李鵠果然被燙着。她慌不迭地朝前一俯吐出來,不止弄得她自己前襟半溼,還有半口茶竟全噴在她桌上。
李鯤這回再也沒能掩飾她的厭惡。她猛地站起來避開,然後大步走向門口,開了門朝外頭低聲喝到,“來人,進來收拾一下。”
她回頭時,卻見那李鵠也跟着站了起來。她看着她,本該迷離的醉眼裡亮着彷彿懾人的寒光。
李鯤下意識覺得有點不對,可再度仔細看過去時,卻只能看到一臉醉態,因此只好歸於自己的錯覺。
正在這個時候,府內長史突然出現,她急匆匆地從院門那裡一路跑過來。待到了李鯤面前,更像是要一頭朝地上扎似的低頭行禮之後,不待李鯤應聲便擡起一張滿頭大汗神情驚惶的臉。
李鯤前頭才覺李鵠不堪,轉頭便有自家長史一副天塌了似的樣子,倒彷彿特意來丟她臉似的,令得李鯤立時沉下臉,“慌什麼!”
但是李鯤的低喝顯然沒能震懾住長史,她像是完全沒聽到李鯤的話一樣,用尖利到幾乎淒厲的聲音說:“殿下,京武衛和大理寺帶着人馬把王府給圍起來了!”
李鯤纔想繼續呵斥的聲音堪堪卡在喉嚨口,一瞬間的怔愣之後,她幾乎立刻暴怒,“你說什麼?”
長史似乎這才醒過味來自己眼前站的是誰,微微一瑟之後,剛纔那股心急慌忙的氣勢突然衰竭,快要入夏的時節她原地一個寒顫,“您,您快去看看吧。她們就要衝進來了。”
李鯤兀自不信。
堂堂安郡王府,憑誰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衝撞郡王府?憑她是誰,一家大小都不要想活了。
只是李鯤尚且在那邊思量的功夫,卻聽門口一陣嘈雜,竟是真有兩個穿着鎧甲的人從書房院門朝裡走。前後簇擁着好幾個僕婦,卻居然都攔不住那兩個人。
李鯤頓時面色一沉,厲喝:“京武衛唐忠書,你是想造反嗎?”
“末將此來,只爲協理大理寺辦案。”素來臉硬如石的唐忠書,這回也依然擺出那副毫無表情的臉,冷冷地回視着李鯤,既不畏懼更加沒有動搖。
李鯤掌了兵部多年,自與安陽內外守軍的幾個領頭都十分熟悉。這個唐忠書素來就是油鹽不進,簡直就跟茅坑裡的石頭沒兩樣。她素日總道這人雖不會爲自己所用,總算也不會爲她人所用。如今雖冷着臉杵在她面前,李鯤卻也不會太擔心。
而另一個……
卻是個很眼生的人。
“申屠良見過安郡王。”這人顯然又是另外一個脾性,她雖穿着鎧甲,面容卻十分地平和,仗着武力硬衝進王府的人此刻居然半點沒不自在地對着李鯤笑。
申屠良……
原是涼州敦葉的鎮將,出自當地著姓大族,以武入軍卻把軍中一應細務做得妥帖乾淨。李鯤因過去把不少人送到涼州,聽過幾回誇讚所以有點印象。
但,此人不是報了個傷退,卸了涼州的軍職嗎?怎麼居然會成爲大理寺的官員……
“驚擾安郡王原是我等的不是。”申屠良只略一頓,繼續笑盈盈地說道,“若令賊人走脫事小,傷了安郡王府中貴人事大。因此不敢耽擱,還請殿下見諒。”
賊人?
李鯤才冷笑一聲,她還沒開口,背後突然有人插話,“好大的膽子!”
李鯤愕然間,卻見是裡頭的李鵠走了出來。她站在她身邊,面色陰沉,倒彷彿比她還生氣的樣子。
“一個個的,都當我們姐妹是什麼人?”李鵠乘着李鯤沒來得及反應的當口,反而一步跨前甚至站到了她的前面,完全不覺自己越俎代庖,“居然敢污衊當朝郡王窩藏兇徒!”
“郡王容稟,”申屠良卻顯然並不怎麼把李鵠當回事,還是隻看着李鯤說話,“只因前日抓獲行刺秦王君的兇徒,昨晚大刑之下終於招認是謝雲流主使。因此寺卿特命下官等來郡王府捉拿犯人。”
李鯤一時大怒。
當年解百憂不請自來,李鯤因用着實在順手便起了意想要將整個解百憂吞吃下肚。只是這謝雲流也非尋常人物,竟是能夠一邊順服着安郡王府一邊滋養壯大自己。她好不容易纔等來馹落質女阿約夏返回草原的機會,許下重利將謝雲流騙走,誰想竟然一連出了兩件事。
解百憂的人居然擅自行動,偷入殷府挾持幼童。她雖重罰了那人,不日居然又鬧出刺殺秦王君的事。李鯤還沒蠢到讓那些亡命之徒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因此倒不虞牽扯到自己身上,可現下這回……
虧得那個謝雲流敢在她面前誇口,說手底下的人有多麼嘴硬。這才抓進大牢裡幾天,居然什麼都招認出來了!
李鯤想到之後一堆爛攤子要收拾,又怕謝雲流聽到風聲趕回來只怕她就功虧一簣,只是她心裡再怒,臉上也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冷笑一聲,“大理寺好大的本事,抓人犯居然抓到我這裡來了。”
“姓崔的真是好大狗膽!”一旁誠郡王跟着說,“不要以爲現在御座空置就能肆無忌憚,冒犯皇族的罪名,你們擔當得起嗎?”
“還請郡王多多擔待。”申屠良雖然並沒有表現出害怕的樣子,態度卻是軟和了不少,“下官等若就這麼回去了,也不好交代。”
“簡直混賬!”一旁的誠郡王怒不可遏,“你們是什麼身份,好不好交代居然敢叫郡王替你們擔待?”她本是邊說邊揮舞着手臂,一邊又朝前了一步。
李鯤倒是知道誠郡王最近鬱郁不得志纔會如此激動,可顯然唐忠書並不怎麼體諒誠郡王說不出口的委屈,她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差不多要戳到申屠良身上的手,突然毫無徵兆朝前一步擡手用力一揮,撩開了李鵠的手。
這一撩雖沒多大力氣,李鵠下意識一仰企圖避過,卻踉蹌了着朝後倒去。她才喝過酒,本來能穩穩站着都實屬不易了,倒退的時候哪裡還能保持平衡,沒幾步就撞百寶架上,“嘩啦”一聲連人帶架子上的東西一道摔到了地上。
“誠郡王!”申屠良顯然是沒想到她居然就這麼倒了,怔愣一會後,連忙一步跨進去像是想要扶她,但是她才彎下腰朝李鵠伸手之後動作突然一頓。
“安郡王,”待她直起腰之後,面色陡然難看起來,“這是何物?”
她本是背對着李鯤,此時轉過身來才叫李鯤看見她手上拿着一張彷彿書信的紙張。她雖然看不清上頭寫的什麼,但是扭來扭去的字體看着卻彷彿是馹落文。
她眼睛微眯,一聲“不是我的”的話到了喉嚨口,卻到底沒有說出來。
因爲地上有隻長扁盒,看木質正與她書房的百寶架一模一樣。此刻盒紐摔裂,盒蓋散開,裡頭的紙條飛散了一地。乍一眼過去……
每一張都寫的是馹落文。
而落款……
李鯤瞳孔猛地一縮。
馹落汗印!
卷九: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