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萬安。”
“鳳主萬安。”
“鳳主萬安——”
馬車一停下,連氏才示意身邊小侍打開車門,就聽外頭響起連成一片的問好聲。而等他雙腳落了地之後,就只能看見底下跪伏了一片的人。
他下意識回了下頭。
□□的大門還敞着。連氏可以看到門外整條街道都架起了步障,除了一羣背對着他的翊衛士兵之外,街上一個人都看不見。
“兒婿叩見父後。”一道似乎略有些綿軟的聲音響起,“父後萬安。”
“父後”呢。
這一聲叫得可真是好聽。
所以鳳後迴轉身體,在他還沒看到那個稱呼他的人時,眼角眉梢就已經透出喜色來。“聽底下人回話,我在宮裡坐不住,就出來了。”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看看兩個孩子。”
那邊□□的正君自是知機,連忙直起腰湊到他身邊伸手虛扶着他,“謹安這兩日一直說要把孩子抱進宮去給您看看的,是我把她攔下了。”
“虧得你明白。”鳳後連忙說,“鳳寧那丫頭又胡鬧。才幾天大的孩子怎麼能抱來抱去?”
連氏拒絕了鳳未竟安排的軟轎,於是兩人一邊說着話一邊慢慢朝裡走。
在與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鳳未竟聊天中,連氏望向四周。
真心是……
連呼吸都覺得輕快了許多。
先頭還是仁郡王府的時候,修葺的圖樣就拿給連氏看過。李鳳寧在他身邊長大,喜好最受他的影響,所以哪樣東西雖然都是頭回看見,瞧着卻都有種眼熟的感覺。
所以鳳後雖然第一回踏足□□,卻有一種回到自己地頭的錯覺。
“許是因爲孿生,所以生的日子比之前算的早了有大半個月,”鳳未竟說,“現下瞧着,兩個孩子除了略小一點都挺健康。”
“那就好。”
鳳後哪裡能不知道這個?消息傳進來的當天他就催着太醫院遣人過來輪班,每天一次回話都沒斷過的。可是“孩子健康”這話,真是聽多少遍都只覺得心裡舒服的。
“就是隨兒有點嚇到了。”鳳未竟輕嘆一聲,“生的時候就一直說,不生了,不生了。”
鳳後卻聽出其中一股泛酸的味道,只道:“鳳寧打小把他護得密不透風,十七八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這話裡似有不喜隨兒的意思,鳳未竟那麼通透的一個人,自然立時就聽明白了,然後有些意外地看了鳳後一眼。
鳳後只淡淡笑着,彷彿說了句多麼平常的閒話一樣。
連氏數代書香,所以養出來的連氏也頗有點視富貴如糞土的意思,也所以在遇見李賢之前,他所描繪的未來既清閒又簡單。
而在他爲她拋棄了自己的理想,離開了家人和摯友,將自己置身到曾經最令他厭惡的勾心鬥角和繁瑣複雜之間,她卻只因爲御醫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就把長輩賞的人放到了牀上。
於是從御醫說季安人有孕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怨恨。
怨她連一點嘗試的機會都不給,恨她在女兒屍骨未寒的時候就想着抱其他男人。而在那個庶女出現時,他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她的背叛。每次的每次他都要拼盡全力,否則他就會把“和離”說出口來。
可是除了這一點之外,李賢依舊還是那個他一眼就愛上的人。她的儒雅,她的淵博,她的溫厚,他愛她的一切。所以他會因爲那個庶女而怨恨,卻又會因爲她歉疚的眼神,她的甜言蜜語,她的辛勞和疲憊又一次次地心軟下來。
這種無休無止的循環往復,耗幹了他的心神與精力。
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到什麼時候,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徹底放棄。所以李賢的離開令他悲傷萬分,可是在最初的痛徹心扉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輕鬆釋然。
他再也不用壓抑自己的厭惡去過問庶女的生活,不用爲了她的名聲強迫自己去處理那些永無止境的宮務,他甚至……
可以毫無顧忌地去關心他真正在意的孩子。
鳳後看了眼走在他身邊的年輕男人。
“父後”呢。
說話間,鳳未竟陪着鳳後跨過了通往後院的四進大門後停下腳步,“父後,孩子還見不得風。您去隨兒屋裡坐坐可好?”
瞧這思慮周全的。
“你這是趕我快點回宮去嗎?”連氏只笑道,“鳳寧常在我面前贊你聰慧明秀,我倒是想看看你是怎麼收拾屋子的。”
鳳未竟微怔,瞧了他一眼之後眉尖微微一蹙,然後扯出個有些不怎自然的笑,“還要請父後指點。”
接着,鳳未竟便引他去了主屋正堂東邊的暖閣。
先頭鳳後說的,不過是個順口一說的藉口。待他在榻上坐定之後,環視之下卻見整間屋子素淡雅緻,連案上放的扁瓶也用的青色,各樣東西粗看略有凌亂,細想起來卻應該順手,真不由得讚了句,“這纔是過日子的地方呢。”
他這一句話,倒說得鳳未竟不好意思起來,“父後謬讚。”
連氏卻回過頭仔細打量起鳳未竟來。
上回能坐在一塊說話,還是鳳未竟剛剛嫁給李鳳寧的時候。之後一會是他病,一會是帝喪,轉眼間竟然一年多過去了。
連氏看鳳未竟氣色不錯,臉頰也比過去豐潤了些,只眉宇之間彷彿總有着些鬱色,心裡到底還是嘆了口氣。
他拉過鳳未竟的手,“鳳寧待你好嗎?”
鳳未竟微怔,然後才輕輕勾起脣角,“她待我很好。”
“她待你很好,只是可惜,還是有不順心的地方?”一樣的身份,一樣的經歷,到底能叫鳳後猜着他說不出口的話。
鳳未竟睫毛一顫,擡眸對上連氏的視線,卻抿了脣沒有答話。
“空話我也不耐煩說,我只知道一樣。”連氏拉起他的手,“我教出來的孩子,必然是因爲喜歡你這個人,才一門心思把你娶回來。”
鳳未竟自連氏說要進他屋子便有些不自在,原也是預備好了要聽鳳後說些大面上不錯,聽着卻會叫人不是滋味的話,此時真是結結實實的一愣。待反應過來鳳後說的到底是什麼,不由赧然。他不好厚顏答應,又不能晾着鳳後當沒聽到,好一會才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嗯”了一聲。
“她既不是想娶個總管長史回來,”連氏笑道,“你就更應該先緊着自己了。”
鳳未竟擡起眼,一臉的不解。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當初的我,何嘗不是像你一樣?”他嫁的是太女,鳳未竟嫁的是當朝一品秦王,也不差什麼了。“只是臨到兒女上,卻是當頭一棒,打得我幾乎就不想活下去了。”
鳳後說起這個,依舊唏噓。鳳未竟自然也知道過去發生什麼,雖然不能感同身受,到底不安起來。
“所以啊……”鳳後強令自己重又彎起脣角,他認真地看着鳳未竟,“兒女是要看緣分的,有當然最好,沒有,咱們也得把日子好好過下去。”他一頓,“至於不是你生的,喜歡就親近些,不喜歡少見也是了。鳳寧不是個蠻橫的人,有些什麼別悶在心裡,她明白的。”
“父後……”鳳未竟聲音微顫。
連氏見鳳未竟這副模樣,也是心裡微鬆了口氣。
李鳳寧生父早喪,鳳未竟的父親遠在豫州,府中添了一對孿生庶兒的事,竟無人能寬慰這位秦王君。連氏將心比心,只怕鳳未竟因此與李鳳寧生了嫌隙,便打着看孩子的幌子,特地過來與鳳未竟說了這番話。
“好了好了,你屋子也看過了。”鳳後笑道,“我那兩個孫兒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