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一天,還不是門下省侍中的宋沃正爲頭一回踏進勤誨齋而激動,卻迎面看見個不過六七歲的小女孩正從裡間跨出來。她正想不通爲什麼這裡會有小孩子,卻見她坦然停步,雙手合抱略傾了身,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笑容道“大人安好”。
這一幕到現在還能叫宋沃記着,足見她其實是個記性挺不錯的人。也所以她完全想不起來李安年幼時的任何事,其實問題不在她的記憶力上。而是先帝李賢的確不怎麼在意這個唯一的女兒。
或者更直白點說,李賢從來沒有期待李安“有用”過。
“父後這幾日抱恙。”李安道,“大喪諸事,就請各位按成例來辦。”
她語聲輕細,但是細辨起來卻沒有多少怯懦不安的味道,倒彷彿只是她本性沉靜而已。
明明前幾日在勤誨齋被她皇姨圍着的時候,還一副彷彿隨時都會哭的樣子,此時倒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倒引得本來滿心不耐的宋沃多看了她一眼,勾起了幾分興趣。
禮部尚書盧志文身材高大,從她黑色官帽到紫色官袍再到官靴,大概就算有人捧了《赤月禮記》出來對着一個個細數,也斷然挑不出這人任何一點錯來。她那雙鳳眼本來已經足夠冷厲,偏還生得脣薄頜尖,愈發叫人覺得難相處了。甚至於她的滿頭白髮也沒能添上多少親切溫和的感覺,反倒因爲一絲不苟而更形嚴肅。
聽李安這麼說了,盧志文彷彿就在意料之中似的,十分淡然且順口地應道:“便依殿下所言。”她的聲音仿若冰玉,聽在耳裡直教人恨不得哆嗦兩下。
盧志文此言一出,不僅是宋沃,連一旁默不作聲的鳳閣大學士連翰也眉頭一皺,不滿地看了她一眼。
皇帝的喪事雖與百姓不同,可其中的基本道理是一樣的。一應的細務安排要禮部去做,但喪主卻還是皇帝的女兒。李安說話用“請”字是禮貌和尊重,但盧志文這麼一答,倒好像人家真在跟她商量一樣。
李安因還沒行過冠禮,還不算成年,所以不僅沒封爵位,甚至名下連封戶和田地都沒有,一應的吃用都是鳳後從內庫裡撥給她的。無官無爵就無品階,律例裡又沒有明文寫了“皇女比朝臣高貴”,誰都不能說盧志文不對。
就連宋沃都覺得這人棘手,不過她看一眼表情依舊跟之前沒什麼不同的李安,渾然沒有半分禮部那羣丫頭一見盧志文就矮半截的樣子,愈發有點詫異了。
“另有一事,長寧皇帝駕崩已有三年。”盧志文說,“先帝於尊號上踟躕已久,如今若再不定,只怕稱呼上有所不便。”
皇帝的諡號如何定,一與朝局無關,二又能彰顯自己的文采和人望,因此歷朝歷代都爭得厲害。駕崩之後兩三年都定不下來的也是常事。李賢之前沒乾綱獨斷一回,也是因爲她沒想到自己居然四十出頭就會病逝。
而先頭還十分鎮定的李安,第一回顯出點茫然的神色來。
這事,還真不能怪她。長寧皇帝李昱該上什麼尊號,是個朝臣就能上折。所以除了必得要記錄的禮部和最終決定的李賢,其實誰都不曾看過全部的建議。李安又不是什麼小學大家,李賢自然不可能拿這個跟她去說。
但是喪儀交給禮部“按制”去辦倒也罷了,選定哪個字做諡號,卻斷然沒有也交給朝臣去選的道理。所以盧志文這就是在刻意爲難李安了。
一旁的宗正寺卿李正芳也有點看不下去了,她與一直默不作聲的鳳閣大學士連翰,李安名義上的外祖母對看一眼,終於開口說道:“先帝……長寧皇帝的諡號是拖得夠久了,不過也不急在這一日兩日。等楚王她們聚到一處時再一起商量着辦了吧?”李正芳打起圓場來,“小殿下雖說是唯一的皇女,到底小着一輩,這事也不好越過她的姨母們。”
盧志文薄脣一抿,露出個帶着幾分涼意的淺笑,聲音跟冰粒子掉在瓷盤上一樣,“說的也是。”
李安像是也明白過來似的,目中露出明顯的懊惱之色。屋裡都是老於官場的人,哪裡能看不出來她的情緒,一時間表情各異。
宋沃倒是有幾分欣慰。
因這接下去的話題便開始喪儀細節的商定,宋沃也知道盧志文不至於弄砸了這事打自己的臉,因此只分了點心思略聽一二句,一邊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孱弱也好,害怕也罷,誰是生下來就什麼都會什麼都好的?只要有那份心,只要想去好好做,至少就是有希望的。
自聽到李賢駕崩噩耗之後,宋沃第一次感覺到了幾分輕鬆。
她不敢說與李賢有知己之交,但的確受先帝知遇之恩。想她中年病逝,滿腹抱負都付諸流水,換了誰都要唏噓。如今看她女兒雖幼弱,卻是一副知道上進的樣子,真真是鬆了口氣的。
“如今國家正逢兵事,想來用銀子的地方不少。”李安聲音低低的,語調卻很穩定,“母皇的皇陵只要按着規制建就好,不必太過奢費。”
這話說得滿屋子的人都在點頭。
“皇陵選在哪裡的事,先不要說給父後聽了。”她聲音裡晃過明顯的不安,“我怕……”
宋沃一怔,不由下意識轉目去看連翰。
鳳後連氏與先帝李賢鶼鰈情深是舉朝都知。即使李安不說,宋沃也知她擔心鳳後萬一冒出個“生同衾死同穴”的念頭要怎麼辦。
連翰顯然也是聽明白了,一時之間倒是與宋沃一樣異色大起,再看李安的時候目光裡也添上幾分老懷安慰。
李正芳雖在輩分上隔得遠,卻到底願意看到家家和睦的,因此也不由點了點頭。
唯獨盧志文依舊八風不動的樣子,只不鹹不淡地來了句,“殿下真是悌敬嫡父。”
這話聽着好似稱讚,細品下來卻全不是那個意思。
首先,“嫡父”這個詞只與“庶女”相對。盧志文不說鳳後,不說父親,偏偏就說嫡父,指的就是李安乃是庶女的意思。
其次,悌敬這個詞按“尊重敬愛”的意思,雖然用在嫡父那裡不能算完全錯,但如今更多的是用在姐妹之間。也就是說,她又在刺李安如今獨身一個,姐妹兄弟一概沒有,唯獨只剩下個嫡父而已。
就連素常都喜歡揭人瘡疤的宋沃也是面色一變。她正擔心李安一個應對不好,傳出去就成了笑柄,卻不想李安居然淺淺地一笑,用帶着點期待和雀躍的嗓音說:“現在宮裡實在冷清。芙弟又是男孩不好親近,我就等着羲兒入宮跟我作伴呢。”
羲兒,即爲是誠郡王嫡次子李羲農,也就是預備送進宮裡過繼到李賢名下的孩子。
宋沃轉眼去看,只見盧志文那跟石雕木造一樣好像除了鄙夷之外再沒有其他表情的臉居然有一瞬的鐵青,頓時心裡就覺得一陣愉快。
真是沒看出來這位小殿下居然能有這種急智。
宋沃正在心裡笑,見李安目光朝她看來,連語氣都不覺柔和了很多,主動問道:“殿下看着老臣,可是有什麼吩咐?”
“咱們今日定下來的事,請宋侍中知會五姨一聲。”
“是。”心裡浮起一絲違和感,但因實在不是什麼大事,宋沃便立時應了下來。
然後,她就看見這位小殿下彷彿極放心地朝她笑了笑。
也於是,那絲違和感陡然濃烈了起來。
先帝的喪事議成什麼樣的結果,論理告知一聲秦王是正常的。門下省本來就是傳達帝命的衙門,她來跟宋沃這麼要求也是正常的。
她素來與秦王親近倒是人人皆知也不用奇怪,怪就怪在她爲什麼會覺得跟宋沃說了就一定能傳達到?
必然是有人跟她說過什麼。
如果那個“有人”跟她說過什麼,那麼她今天的表現是不是也有人教過她?
不過初秋而已,宋沃的心裡卻颳起了凜冽的冬風。
至於那個“有人”是誰……
她緩緩轉頭看了眼屋子裡的所有人。
大概所有人都想的是同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