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下省侍中宋沃最近很暴躁。
其實先帝……
不對。
現在“先帝”指的是李賢了。
一想到這個,宋沃只覺得一股怒氣從腳底下一直竄到頭頂。要不是常年養成的習慣,她幾乎想要對着政事堂後院的老樹踢上幾腳才解恨。
與一路從底下爬上來的前任中書令喬海不同,宋沃乃是出自名門宋氏。她生於膏粱之家,人又不算蠢笨,十五歲便入了國子監拜在單平海門下。後來單平海被招進宮去教授太女,她也因而與太女有了同門之誼。這一點子虛無縹緲的情分有沒有讓她的仕途更平順倒是不得而知,但是相比較起來,李賢更親近她而不是喬海倒是肯定的。
名門與寒士最大的不同,還在於她們更明白“聖眷”到底是有多重要。所以雖然宋沃並不覺得李賢比得上她娘,但是她還不至於“清高”到連太女的親近都能推拒。如是幾十年下來,總算熬到李賢登基,熬到李賢揚眉吐氣,熬到她看起來像個皇帝而不是受氣包的時候,她居然死了。
四十歲正當壯年,李賢卻早早撒手人寰。雖說人生不幸事到處都有,可卻顯得她之前幾十年與李賢的一次次謀劃,一次次暢談未來都成了一紙空談。
李賢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只把她卡死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碰地。
宋沃的面色,陰沉到幾乎能滴下水來。
政事堂後院夾道那裡,有個宮侍正探頭探腦地看她。
宋沃正不耐煩,見那人鬼鬼祟祟的模樣更覺心煩,便揚聲道:“誰在那裡?出來。”
宮侍彷彿被嚇了一跳,正當宋沃以爲他會逃走的時候,那人居然走了過來。他低頭朝宋沃行了一禮,“小人是勤誨齋的侍帳,想求問宋大人一件事。”
宋沃聽他這麼一說,再仔細看去,果然彷彿有些印象。
這“侍帳”是宮中稱呼,其實就是替皇帝鋪牀值夜的。宋沃到底跟了李賢多年,此時一聽這人曾經侍奉側近,便生出幾分親近感,連表情也緩和起來,“你不妨先說說看。”
“小人也知自己僭越,可宮中實在沒地方打探消息。”看來有些年歲的宮侍道,“宋大人可知秦王殿下現在如何了?”
秦王……
李鳳寧?
宋沃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宮侍說的是誰。
“我怎麼知道。”只一想起秦王,宋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不肯進宮。我也不姓殷,哪有那麼大面子能得她信呢?”
宮侍難掩失望,“殿下自小與先帝親近,如今還不知道怎麼傷心。”他語氣裡的擔憂清晰可聞,“只希望她早早地振作起來纔好,宮中還指着她。”
宮中……
還指着她?
這話說得宋沃又是一愣。
雖說她明白這宮侍只是在說鳳後與小皇女,可那一句話卻仿若在她躁動不安的心上劃開了一條口子。
宋沃從來就覺得,李賢不適合爲帝。
學識、素養、見識、能力,這些東西她都有。可唯獨,她缺了一點治天下的霸氣。
她是被立爲太女,所以也就順勢成了皇帝。這本來不是她的夙願,她也從來沒有去爭去拼去搶過,所以在登基之後,她可以看着她的妹妹挑釁她,她會生氣會惱怒,卻從來沒有想過用任何雷霆手段去鎮壓,去確保自己的威嚴和統治。
所以宋沃很久以前就曾經懷疑過,她們在東宮書房暢談的國政是不是真有變成現實的一天。那些想法的確利國利民,但現實中的阻力,從來都是不可小覷的。登基之後的李賢都沒能主動去捍衛她的統治,叫宋沃如何相信,在她推行的改革遇到困難時,李賢能突然就乾綱獨斷了?
相比之下,李鳳寧卻完全不同。
那宮侍許是見宋沃面色不善,告聲罪之後悄悄離去。
而宋沃經過這回打岔,居然不像前頭那麼生氣了。她本是出來散散心中鬱氣,此時也到了必須回去繼續完成公務的時候了。
宋沃緩步朝回走,路過政事堂的前堂。
也就是……
李鳳寧一句話褫奪了中書令喬海官職的地方。
說實話,不在場的她在聽到李鳳寧幹出這麼件事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只是覺得有些頭疼。
“這丫頭又開始胡鬧了”。
僅此而已。
居然完全不覺得震驚或是難以相信。
而在大朝上,當她面色發冷說些什麼“雷霆”手段的時候,宋沃完全沒覺得意外過。
因爲,李鳳寧從來就不是溫吞的李賢。
“平江,你可回來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宋沃擡頭一看,卻是尚書都省左僕射廉定。
“又是哪裡出事了?”宋沃道,“又是刑部,還是戶部?”
那丫頭扒了喬海的官袍是爽快了,可苦了廉定和她。宋沃頗有些無奈,看着廉定臉上那同樣也熟悉無比的焦急,心裡爲即將到來的繁雜事等暗歎了口氣。
“都不是。”廉定苦笑了下,“是誠郡王上折,請宗正臨朝定議新帝。”
“什麼?”宋沃只覺才壓下去的怒火又開始蠢蠢欲動,“她失心瘋了?先帝還有個女兒沒死呢,她提什麼宗正?”
廉定素來是個厚道人,聽她譏刺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尷尬。她又不能直接說宋沃“太直白”,就只好混了過去,當沒聽到,“現下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宋沃眨眼便想起個人來。“叫個人,去□□送信。”她道,“那個丫頭,給她十幾天也該哭夠了。”
廉定還有點猶豫,“只怕……不妥吧?”
“她要遲個幾天出來,鳳後和小殿下就會被人給生吞活剝了。”宋沃只冷笑了下,“廉大人覺得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會乖乖地接受現實,老老實實低頭做人?”
饒是廉定,也不由得麪皮一抽,轉頭就叫來個文書:“快,去□□送個信去。”
廉定這麼信她,反倒是先提出來的宋沃十分意外。
只是她看了看廉定,心裡不由得又轉起別的念頭。
廉定這般做法,想是也信那位秦王殿下能護得住宮裡的兩位。
其實吧……
突然間,一個大膽的想法躍入腦海。
這位秦王殿下的乾脆利落倒是比溫吞柔軟,看着更順眼點。
要是她能……
也不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