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正一品秦王的好處,就是她站在隊伍的最前列。這地方因爲沒幾個人能站,不僅沒幾個人能乘着大朝還沒開始的時候找她閒聊幾句,甚至李鳳寧閉着眼睛也不會有人能發現。
雖然她閉上眼睛的結果,反倒是讓耳朵更靈敏了些。
“……還真是看不出來呢。”
“嘖嘖,你看她居然站在……”
“陛下不知……”
“魏王還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啪”、“啪”、“啪”,殿外傳來宮侍抽響靜鞭的聲音。那是在提醒所有在這間大殿裡的人,朝議即將開始。所以李鳳寧又聽到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還有衣袂摩擦的聲響。
“咚、咚、咚”三聲鼓響之後,整間大殿都安靜了下來,不只是說話聲徹底消失,就連呼吸聲都被刻意壓到最低。就好像,所有本該在李鳳寧身後的人突然全體消失了一樣。她纔會自己冒出來的怪念頭覺得好笑時,便有宮侍扯開嗓門大喊,“辰正二刻,肅——靜——”
李鳳寧睜開眼睛。
“陛下有旨——”宮侍繼續聲嘶力竭,“御駕未歸前,大朝免跪。”
大殿中衆臣轟然應喏,“遵旨。”
然後,就又安靜了下來。
雖然大殿裡幾乎所有的人都站在李鳳寧的背後,所以她即便睜着眼睛也看不到幾個人,但是她卻仍然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利箭一樣紮在她背上。
而這種感覺不僅令她下意識放緩了呼吸,甚至連腿都沉重了起來。
李鳳寧看向前方,離她緊緊幾步遠的地方。
明極殿在每旬首日舉行大朝會,能站下全安陽所有五品以上官員的自然不會是小地方。整個大殿一色的水磨青磚,只最裡面是一座佔去整個大殿幾乎一小半地面的硃紅色臺座。臺座以每三級臺階爲一層,一共造了三層,最高的地方擺着一張通體嵌滿黑紅二色寶石的大椅子。
這個幾乎能容納二十個人同時站立的臺座,就是通常所說的“御座”。也所以,除了皇帝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輕易走上臺座。
而李鳳寧,曾經在很小時候就去過御座之上。
李鳳寧踏出一步。
兩步。
第三步的時候,腳尖就觸到了御座臺階的邊沿。
雖然在她視線範圍內一個人都沒有,但李鳳寧知道整個大殿的人都看着她。也所以,空氣裡的壓力似乎一下子就明顯起來。
但是,她不可以退縮。
事實上,就算她膽小懦弱到在衆目睽睽之下拔腿狂奔逃出大殿,她依舊還是秦王。她依舊可以下手整死任何敢於當面或背地裡嘲笑她的人,而現下站在她背後的這一大羣人,依舊是一輩子奮鬥到死也得不到與她比肩的資格。
但這種最虛浮最無謂的東西,卻最爲世人所看重。將來或許沒有多少人能記得她入仕是哪天,但是在她讓中書令告老致仕以後第一次朝議,卻會令所有人都記得。
踏上三級臺階,不過轉瞬。
李鳳寧微微吸了口氣,然後利落地轉身。
其實御座只是個象徵意義,所以雖然有臺階,每級不過就是兩三寸高而已。李鳳寧跨上三級臺階站在臺座第一層上,也不過就比剛纔高了一尺而已。
但是這一尺,卻有點微妙的不同。
因爲她不是皇帝,所以衆臣沒必要低着腦袋,也所以,只要不是離得太遠的人,她都能看見她們的表情。
靠得最近的楚王,面色陰沉不豫;站在她身後的誠郡王目光閃動一臉嫉恨。另一邊安郡王不像平常那樣毫不在意,灼灼的目光裡似乎有着無窮的興趣。
在她那幾個“皇姐”之後,自然是一班朝廷重臣。有的人面沉如水,有的人殷切渴盼,甚至還有……
不屑一顧的?
李鳳寧多看了一眼。
那人應該是太僕寺卿。李鳳寧想了想,卻只約略記得她應該是楚王君的母親,姓徐。至於其他的,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太僕原是前朝管理馬政的衙門。本朝因軍馬歸兵部所管,太僕寺已經瀕臨裁撤。這位徐太僕都不怎麼出現在宮裡,所以李鳳寧能想得起來她是誰,已經算是記性不錯的了。
偏這樣的人卻擺出一副十分不屑的樣子。一副李鳳寧小人得志,猖狂不了多久的模樣。
李鳳寧突然之間覺得有點好笑。
人說官場百態,以前只是聽過就算。沒想到如今只站高了一尺再轉個身,居然就能看到如此有趣的“風景”。
底下有人揚了揚手裡的玉笏。是她的大姑姑殷雪秦,正站在朝臣的行列裡,無聲地用這種方式提醒她,她發呆的時間太長了。
李鳳寧好容易才忍住沒有微笑出來,但是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點輕快。
“諸位,”她揚聲,自然而然地用起了更遲緩和響亮的語調,以便能讓更多人聽清楚,“在朝議開始之前,我有一點舊事想說予各位聽。”
底下一片安靜。
顯然李鳳寧這句話,實在太叫她們出乎意料了。
“馹落把我囚禁在帳篷裡整月。”李鳳寧看着底下,“等她們放我出去的時候,王帳方圓千里之內,只有我是赤月人。”那是一段再過多久也無法讓她平靜的過往,也於是即便開口時她的聲音足夠輕鬆,此時也染上一片冰冷的金屬之色,“當時整個王帳有超過十個以上的人,每個人都帶着她們最稱手的武器。”
“殿下的‘豐功偉績’我等耳熟能詳,所以還請殿下入正題吧。”底下有人說了一句。
雖然站在前頭的還繃得住,後面的卻響起不少嗤笑聲。
“門下省諫議大夫黃詞。”李鳳寧瞟了一眼,便報出那人的名字,“有話不妨出來當着本王的面說。”
嗤笑聲嘎然而止,好像彷彿一張無形的大手,掐住所有人的脖子。被點名的人磨磨蹭蹭地,到底還是出列,只是她到底眼神還是有些動搖,因此說起話來有些咬牙切齒,“遵殿下命。”說完之後卻揚着脖子,一副彷彿不屈忠臣的模樣。
“我只是提醒一下諸位,所謂的‘秦王李鳳寧’到底能幹什麼而已。”李鳳寧只朝這個出列的黃詞看了眼,然後又先擡起頭,“先帝把陛下養成了個溫和仁厚的好人。”雖然李鳳寧打小就一心維護李賢,但這句話說出來,底下居然無人反駁。李鳳寧只道:“但治世,卻是需要些雷霆手段的。”
黃詞既然都被李鳳寧揪了出來,索性破罐子破摔,立時高聲反駁,“殿下這是在威脅所有朝廷大臣嗎?”
“陛下命我監國,不過是因爲諸皇妹裡我最年幼。且平日出入宮禁,朝中不少大人是看着我長大的。若有不到之處,諸位總歸會迴護一二。”李鳳寧冷笑一聲,“只是若誰打量我年輕識淺,想乘着陛下不在安陽的時候撈點什麼好處,就得看我什麼時候醒過味來了。”她說,“至於我‘想明白’的結果,前有馹落葛魯米,後有中書令喬海,想來朝上諸位都不是寡聞之輩。”
李鳳寧停了一會,底下居然一片鴉雀無聲。
“閒話到此爲止。諸大臣有事便奏,無事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