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夭折之後喪禮不會大辦並非不重視,而是期望她能早入輪迴,不要被親人的悲傷拖住腳步。所以在殷悅平稟報過母親之後,便決定由她帶着幾個家僕,陪着李鳳寧與多西琿一起去。
黃曆上“宜破土”的十月初五。彷彿是知道出現在殷氏墓地的一行人是什麼心情,天空一直陰沉沉的,要雨不雨的樣子。
或許是因爲棺槨已經封了,看不見那個小小的嬰孩到底少了幾分直接的衝擊,一路上李鳳寧雖然也沒法像平常一樣,但還不至於太過失態。可十月懷胎又照顧女兒到心力交瘁的多西琿顯然有點承受不住。他一路上始終默默無語地撫摸着孩子的棺槨不說,等到了地方該把棺槨移下車的時候,他卻依舊還是那副模樣,只叫殷家幾個家僕都不敢輕動,只好看着李鳳寧。
“你這樣,叫女兒怎麼安心?”李鳳寧無奈,只得一邊低聲勸他,一邊去拉他放在棺槨上的手。
所幸多西琿對旁人能不理不睬,李鳳寧的話卻還聽得進去。他順從地被李鳳寧帶到一邊,然後遠遠看着殷六指揮家僕把棺槨送進已經建好的墓室裡。當家僕轟然合上墓室門的時候,多西琿蓄積多時的眼淚終於滴落下來。
然後家僕們開始揮鏟,用泥土填平出入墓室的坑道。
而李鳳寧看着那漸漸就要被泥土徹底淹沒的墓室門,心裡也一直都不好受。
□□裡就養着個大夫。照那位的說法,這孩子看着像是胎裡就弱,就算在皇宮裡天天拿最好的藥灌着也未必能活得下去,何況是出生在馹落那種要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所以,去了也好。
李鳳寧望着棺槨發怔。
無論她受着多大的痛苦,話都不會說的孩子,她就算想表達也只能靠哭。
至少,她現在不會痛了……
身旁的多西琿腳一軟,李鳳寧想也沒想就伸手扶他。
伸手是下意識的反應,根本沒時間去思前想後,但是當多西琿極之自然地順勢靠在她身上的時候,李鳳寧這才反應過來。
只是看着多西琿那滿面淚痕的臉,看着他那發顫的嘴脣,她一時間又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來。
正在她猶豫的時候,多西琿慢慢擡起頭,用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跟她說:“鳳寧,我們回去吧。”
“我們”……
一個詞就將所有的不忍和難過,全部都清除了出去。
再熟悉不過的陰霾席捲呼嘯而來,在李鳳寧耳邊叫囂着,要把她重新拉回那暗無天日的地方。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在多西琿莫名的目光中扶着他的肩膀讓他站穩,然後她鬆開手退後一步,“我安排了人送你回去。”
有一瞬間,多西琿的目光裡滿是迷惑不解,但是下一刻他立刻就明白過來,“你要……趕我走?”
顯然時日不短的操勞令多西琿比李鳳寧印象中瘦了整整一圈,他的眼神不若在馹落敦葉時明亮,他還面色發灰脣色慘淡,甚至李鳳寧看着他的同時就能看到他背後女兒的墓碑。或許她應該等他休息幾天再說的,但是那種過於可怕的感覺讓她總覺得現在只要再心軟一點點,她就又會跌回黑暗的地底,這輩子都爬不出來了。
況且,這世界上在他放棄她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我們”了。不用短暫又虛假的憐憫去欺騙他,也算是她能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小六幫我找了個商隊可以送你到錦葉,之後想必你自己有辦法回去。”李鳳寧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以儘量平穩的聲音道,“如果你覺得明天太倉促,可以後天再走。”
“你說過,要娶我的。”多西琿只是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聲音愈發地輕了,甚至還帶着一絲輕顫。
……“娶”?
李鳳寧從來不知道,這世上居然能有人用一個字就能徹底切斷她的理智。一個“娶”字,能像燒紅的鐵劍一樣刺進她的心裡,令她所有的理智瞬間煙消雲散。
“多西琿,你以爲你是誰?在一次又一次地放棄我之後,還有臉來跟我提這個字?”李鳳寧甚至無法壓低她的嗓門,“兩年前,我在先帝面前進言把鹽礦送給你是爲了誰?爲了赤月嗎?我求姐夫帶你遊園又是爲了誰?赤月嗎?”李鳳寧手朝地下用力一戳,“你知不知道先帝有意叫你陪葬,如果當時你入了宮,兩年前的今天你就已經躺在下面了。”李鳳寧冷笑了一聲,“而我瞞騙先帝,讓鳳後擔憂,換來的結果就只有你的一句‘爲什麼生氣’。”李鳳寧說:“是啊,我心甘情願我生的什麼氣啊?”
“鳳寧,我……”多西琿眉頭微蹙,張了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去馹落不是爲了你,但是你倒說說,那天約我去茶樓你到底是真想見我,還是計劃好了怎麼開始利用我?”李鳳寧“哈”了一聲,“我居然還蠢到說要娶你,你知不知道我娶你意味着什麼?孝期行淫、私通敵國、瀆職自利,隨便哪一條壓下來我這輩子就毀了,但是爲了你我心甘情願。但是我的心甘情願換來了什麼?”李鳳寧一頓,聲音陡然跌了下來,“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突然輕輕地笑了下,雖然笑得叫人心涼,“你知不知道我逃回來之後,在錦葉城那一個月是怎麼過的?最初的幾天我沒有睡,而之後,直到你離開敦葉城後面好幾天,每個晚上我都沒法睡踏實,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醒過來朝外面看。你知道是爲什麼?”
多西琿先是想要皺眉的,但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李鳳寧,隨後嘴脣明顯地顫抖起來,“我,鳳寧,我是……”
“我在等你。”李鳳寧語調輕柔得叫人心裡發寒,“那時候我想,只要一次,一次就夠了。只要你肯爲我退步一次,我就算拋棄了仁郡王的頭銜,從此做一個馹落人又怎麼樣?只要你來見我,我就跟你回馹落草原。”亢奮的熱度一旦消退之後,只剩下充滿寒意的冰涼,“但是你自始至終都沒有來見過我。”
“我以爲……你不會想見我……”多西琿的臉色愈發朝死灰那裡靠了過去。
“再然後,我只是無法停止恨我自己。”李鳳寧的聲音裡一片蕭索,“身爲當今陛下的皇妹,我一旦叛逃,會給陛下多大打擊,會引起朝局多大的震盪,是我萬死都不足以抵償的罪過。但是在敦葉城的那一個人,我卻像瘋了一樣,腦子裡只有那麼一個念頭。”
“鳳寧,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李鳳寧自嘲地輕笑了聲,“你哪裡有對不起我的地方,那些都是我的心甘情願,跟你有什麼關係。”她頓了下,“我好不容易纔重新站了起來,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好不容易纔聽他說了一句‘不捨得’,在今年第一次覺得我的日子也能過得輕鬆一點的時候,你帶着孩子的屍體出現了。”
多西琿沒說話,身體卻輕輕地晃了一晃。
“那孩子身體不好,未必是你的錯;那孩子最後沒能熬過去,也不是你的錯。”李鳳寧說得連她自己的聲音都發起顫來,“但是你搶走了我看着她出生的機會,你搶走了她活着的時候,我抱着她陪着她的機會,你搶走了我爲她着急爲她的病努力的機會。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而現在,你跟我說‘我們’?”
“不是的,鳳寧,我……”多西琿眼睛一閉,人就軟倒了下去。
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多西琿居然會倒下去的李鳳寧慢了一拍,跟着蹲下去才接到他。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然後鬆了口氣。
“出息得你!”
直到發冠上重重捱了一下,李鳳寧才從愕然間回過神來。“小六,”她低頭看看懷中的多西琿,有點無措,“我……他……”
“我倒還不知道,秦王殿下還有叛逃的想法。”殷悅平顯然都聽到了,語聲裡怒氣衝衝,“你剛纔滔滔不絕的勁頭哪去了?蹲在地下犯什麼傻,你要麼乾脆弄死他,要麼快點把他搬車上去。”
李鳳寧到底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麼,多少有點灰溜溜地低着頭把多西琿抱起來,送去了車上。
封了墓門之後還有好幾日的功夫要做,這卻不需要主人家在那裡看着了。殷悅平再吩咐了幾句之後,也鑽進了馬車。
“現在怎麼樣,那商隊還走不走?”殷六一臉十分不想跟李鳳寧說話的樣子。
“總得……”脾氣過去之後,期期艾艾地,“總得,等他醒了……”
“我可告訴你,”殷悅平轉過頭,惡狠狠地瞪着她,“你剛纔那點話我都聽見了。你要再敢犯蠢,我抽你下去見祖母。”
就連聽李鳳寧說跟多西琿生了個女兒也沒這麼生氣的殷六,顯見這回是真氣到了。
“我知道。”一瞬間李鳳寧表情又朝陰鬱那裡滑了過去,她低頭看了眼閉着眼睛的多西琿,“走過夜路還不知道怕黑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不是有隨兒拉她出來,她估計就把自己消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