馹落王孛臘見過李鳳寧之後,便有消息從王帳裡流傳出來,說李鳳寧不遠千里來到帕拉草原主要還是爲了求娶多西琿王子。而次日起,李鳳寧便明顯感覺到四周圍看她的目光變了。之前是輕視、戒備中帶了一星半點的好奇,而現下戒備是差不多消失了,但是好奇卻猛增起來。
就連負責看守她的侍衛話也多了起來,言辭之間還頗好奇赤月是不是男人當家很尋常。一時間倒是叫李鳳寧不知道是該擔心多西琿的形象好,還是感嘆孛臘果然是老辣獨到的好。不過放點消息而已,一來先封了李鳳寧的嘴,叫她不要想乘機在汗位繼承中做點什麼小動作,二來也是稍微吹涼了點她女兒們的野心,叫她們不要一看見赤月來使就蠢蠢欲動。
但是對李鳳寧來說反倒便宜。
有孛臘汗給她做旁證,她在王帳就更爲自由。當然,去見多西琿也就更光明正大了。
最近的帳篷也在十丈開外。入冬之後雖然草全都枯黃了,天空依舊一片湛藍。
距李鳳寧才十來步的地方,有個十歲上下的小女孩,她正吭哧吭哧地跟一匹背比她腦袋還高的馬搏鬥,拼了命地想自己爬上馬鞍去。
李鳳寧轉眸看了眼站在她身側的多西琿。而他正看着那個女孩,表情十分地柔軟。
女孩終於還是失敗了,她轉過頭來,紅撲撲的臉上是一點倔強和挫敗,然後滿含期冀地看着李鳳寧。
李鳳寧一笑。她走過去,用分解動作詳細解說了一遍如何上馬,然後纔要求女孩再試一次。
這一回她成功了。然後,當她驚喜地坐到馬鞍上之後,突然眼珠一轉,露出了點孩童特有的猾黠,她瞟了多西琿一眼,然後大聲對李鳳寧說:“謝謝阿嫂。”然後突然就一揚繮繩,催馬起跑。
多西琿眉頭一皺,“阿約夏,慢點!”
女孩一拉繮繩,雖然到底慢了下來,卻在馬上回頭對着多西琿做了個鬼臉,“你再這麼囉嗦,阿嫂就不肯娶你啦。”
李鳳寧忍不住笑了。只是當他轉頭去看多西琿的時候,殘留的笑意卻不由一凝。
站在她身邊的男人,在看着女孩的時候表情還很輕暖,但是當那個孩子略離得遠了些,或者說當他意識到李鳳寧在看他的時候,所有的輕鬆就瞬間消失,甚至連目視着阿約夏的姿勢也變得有點僵硬起來。
就好像,站在她身邊會令他壓力很大一樣。
李鳳寧略眨了眨眼,“散散步?”然後,她就去牽他的手。
多西琿倒是沒有推拒這個,反握住她的手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李鳳寧既然作爲正式使節踏上帕拉草原,就必須遵守一定禮儀。她在距王帳外沿設立崗哨還有二十里的地方駐紮,由多西琿帶人先回王帳。等到她再有機會與多西琿單獨相處,已經到了四日後。也不知道這短短几日能發生點什麼,多西琿每次見面都比前次看起來更沉重一點。李鳳寧好幾次發現他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到最後卻又什麼都不說。
不過現在想來,雖然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但這個“什麼”顯然是與她有關了。
“阿約夏要是想讀書,我可以從赤月找幾個人過來。”
李鳳寧只能用這個話題開頭。
她和多西琿都不是什麼普通人,多西琿知道的那些“絕不能泄露給赤月的秘密”,只怕也不比她不能泄露給馹落的少。也於是無論兩個人如何親近,國家政事從來就避而不談。
或許在她們成親之後,爲了赤月的利益她會有不得不探問多西琿的情況發生,但那絕對不是現在。如果是連自己出生的國家都可以輕易背叛,這種男人至少李鳳寧是不敢娶的。
多西琿只是低低地“嗯”了聲。
“大汗不允許你嫁給我嗎?還是說,”李鳳寧輕嘆一聲,只能說,“你反悔了?”
前面半句倒還沒什麼,後面半句才一出口,多西琿身體一震,他突然重重捏緊李鳳寧的手,整個人都轉過來面對她,“沒有!”
這種過度反應,只能讓李鳳寧皺眉了。
“我沒有。”彷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樣,多西琿刻意壓抑了自己聲音又重複一遍,“我沒有反悔。”然後,他伸出手用力抱着李鳳寧,力氣大得幾乎像是要勒死她一樣。
他已經反常到令她擔心了,“多西琿……”
但是,她也只來得及叫出他的名字,因爲下一刻,那個像怕她逃跑一樣緊緊抱住她的男人,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幫我……”他的聲音輕細到李鳳寧幾乎聽不清,“讓阿約夏繼承汗位。”
讓阿約夏繼承汗位。
當這句話乍然入耳的時候,李鳳寧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這個短句的含義。而下一刻,她內心的感覺似乎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是混合着慍怒、不忍,還有嘆息、被欺騙那些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應對的複雜情緒。而另一邊,卻只有一道冷靜而充滿嘲笑的聲音:他終於說出來了。
“多西琿,一年之前我就說過,”李鳳寧深呼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雖然不怎麼成功,“我,不會背叛赤月。”
多西琿難道是看中了李鳳寧的智謀,纔要求她幫他的妹妹繼承汗位?
怎麼可能。
他看中的,只能是由“仁郡王”所帶來的力量。
多西琿放開手臂,擡頭直視着李鳳寧。“鳳寧,你也看到她們是怎麼對阿約夏的。她都已經十歲了,甚至沒有人來教她怎麼騎馬。”多西琿一雙手放在李鳳寧前襟,緊緊抓住,“再這樣下去,即使她到了十四歲,大汗把她應得的人馬分給她,也不會有人願意跟她走。”多西琿越說越是激動,“結果她就只能留在王帳,然後只要在行獵裡出一次小小的‘意外’,阿約夏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
李鳳寧只是看着他,沒有說話。
“阿約夏雖然小,但是大王女和二王女你都見過,她們比阿約夏好在哪裡?”多西琿一頓,“而且,有我在她身邊……”
有他,“在她身邊”?
或許是李鳳寧表情變得太難看,以至於多西琿說不下去了。
“那我呢?”李鳳寧眼睛微眯,聲音倒是輕的,卻有一股危險的味道,“王子殿下要陪着您的妹妹,又要將我置於何地?”
“留在馹落,”多西琿面色有點發白,卻到底還是把話說了出口,“陪我……”
一瞬間,李鳳寧幾乎是氣笑了。
她該謝謝他,沒想着用過就扔嗎?
“……和孩子。”
當多西琿用他冰涼中帶着輕顫的手抓起她的手,然後貼在他腹部的時候,李鳳寧有好長一會功夫只能呆呆地看着被她手掌所覆蓋的地方。
下一刻,怒火以一種預料不及的方式陡然火山一樣猛烈噴發出來。
“也就是說,那天從茶館出來,”即使李鳳寧再試圖壓抑自己的情緒,但是咬牙切齒令她的聲音都扭曲了,“你叫我跟你同騎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根本就是有預謀的。
多西琿難道還能預知自己在一個時辰之後突然“情難自禁”,所以才預先甩脫了所有從人護衛,然後帶着她跑到沒人的野外?
而既然他至少在踏出茶樓朝她伸手要她同騎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這個計劃,那麼他產生這個想法是什麼時候?
在錦葉第一次見面,她說自己是“仁郡王”的時候?
一想到他連親近她都別有目的,一想到自己就像個從沒見過男人的愣丫頭似的被他耍得團團轉,明知道他是什麼脾性,自己卻在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從來沒想過去懷疑他,李鳳寧就覺得怒火一陣陣上揚。
“好,真是好。”李鳳寧用力一抽,甩開多西琿的手,“虧我還在想,怎麼能讓大姐姐和姐夫接受你。結果從頭到尾我原來就是個笑話!”李鳳寧後退了一步,看着她每說一句話多西琿的臉色就變白一分,心裡卻有一種快意,“果然不愧是馹落的監國王子,本王拜服。”
說完她再也不看多西琿的臉,朝王帳的方向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