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八日。
涼州首府江夏城,與府衙相距兩條街的州冶右署。
一個穿着士卒服色,胸前鼓起一個大包的女人從茶房裡探出頭,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才竄出來,一路沿着牆根鑽去了正堂東面與外牆的夾道里。
兩面高牆擋去冷風,唯南面卻能透過點陽光來,正是偷懶之地的上上之選。
“張大,你總算回來了。”早已等候多時的另外一個士卒搓搓手,一雙眼睛直朝她胸前鼓起的地方瞄,“真弄到了?有你的啊。”
“老孫,快,乘熱。等會不定什麼時候就叫我們了。”名叫張大的女人先從胸口掏出兩隻烤地瓜,一隻遞給對方另一隻託在手裡。
然後她又掏出一隻小的油紙包,攤在正堂的臺階上,竟是一小包辣白菜。
“哎呦,可想死我了。”適才還剝着地瓜的老孫,一見這辣白菜竟似挪不開眼的樣子,忙不迭地就用手撈起一片朝嘴裡塞。她塞了滿嘴的東西,含混不清地說:“這兩天成天就是肉肉肉,吃得我難受死了。”
“呸,就你矯情,開了公賬叫你到處吃吃喝喝,你還有臉叫苦。”張大要不是自己也塞了一嘴的地瓜,恨不得啐她一口,“你回去要敢這麼說,看那一班留在安陽的傢伙不抽死你。”
“我還算好的呢,不過就想口菜吃。”老孫說:“錢二不是和州人麼?平時吃飯清湯寡水的,這回幾頓肉一吃,一天跑好幾回茅房。”她說:“哎,你說咱們家殿下在想什麼?叫咱們去數乞丐跟到市集上問米價鹽價我明白,江夏的民情嘛。可爲什麼要滿江夏吃館子?還得每家吃滿一個時辰,就是不許跟店家胡亂打聽?”
“我哪知道。”張大說,“我要明白這裡頭的說道,還能混了十幾年只是個拾長?”她也抓了好幾塊辣白菜幫子塞嘴裡,一邊咔吱咔吱嚼着一邊說:“不過先頭是安排錢二去青樓的,誰叫她家裡男人兇呢,她又不會講涼州話,跟人嘮嗑不起來,就只好編去下館子那一組裡去了。”
老孫見辣白菜沒剩多少,索性拿過油紙包全扒拉進嘴裡,然後才說:“張大,大姐,求您件事,您也別跟人說我今天是溜過來的啊。我情願天天練兵,也不要頓頓都去吃那些味兒一樣的肉了啊。”
張大前頭見她吃相難看,白了她一眼,聽她說到後頭才道:“這兩天還是安分着些吧,咱們殿下心情不好,要是被她逮住,可有得好受了。”
“誒?不能吧?”老孫一怔,“這兒有誰那麼不長眼,還有膽得罪咱們家殿下啊?”
“那膽子可大過天了。”張大冷笑一聲,“咱大前天才到,前天一早殿下才踏出官舍門口,就有個老男人撲在地上哭叫說兒子丟了,還說他女人是什麼禮曹文書,叫兒子去官舍服侍貴人,結果一夜都沒見人回來。結果立刻就有人接口,說他兒子就是洗塵宴上服侍咱們家殿下的,宴後就沒見人出過官舍。”
“難,難道……”老孫目瞪口呆,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看着張大,“仙,仙人跳?”(注)
張大說:“還真就是。”她嗤笑了聲,“開眼界了吧?居然有人敢朝咱們家殿下伸爪子。”
“怪不得殿下不高興呢。”老孫說,“不過那些人也不動動腦子,就憑咱們殿下身邊那個十四公子,得送什麼樣的男人才能讓殿下多看一眼啊?何況聽蕭左丞說,那位還挺能打的。”
張大渾然一副好像真跟她有什麼關係似的得意樣子,“咱們家殿下身邊的人哪有差的?”她略一頓,嘿嘿一笑道:“她當時就只扔下一句話,若在她離開江夏之前沒個交代,在場所有人都是個‘誣陷皇族’的罪名。”
老孫嘆了口氣,“真是的,好好幹活不就成了?咱們家殿下多和氣的一個人,偏想這些歪道。”
張大嘲笑了她一臉,“說得你好像是正兒八經選進來的一樣,當初你要沒使那四十兩銀子,還能跟得了咱們殿下?”
“那四十兩就算掏空了家底也值。”老孫說,“這種出公賬到處吃肉的好主子,上哪兒去尋啊?”
張大笑道:“這會覺得吃肉好了嗎?別擔心……”
“別擔心什麼?”不知何時,有個聲音從後頭傳來,“你們偷懶不會被抓到嗎?”
兩人都是一呆,回頭一看,不知蕭令儀何時從右署的正堂出來,正站在臺階上俯視着她們,一臉的不虞。
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這位蕭左丞正是負責操練士卒並試驗各種兵器鎧甲的。而對從軍器監所屬三百士卒裡選出來的張大和老孫來說,正是頂頭上司現管她們的人。
兩人頓時一陣訕訕,連忙想要過去討饒求情的時候,卻聽蕭令儀刻意壓低嗓門,“大人這兩天心情不爽快,你們自己警醒着點。”她瞟了一眼兩人,“把嘴擦乾淨!跟我過來。”
兩人唯唯應了,跟着蕭令儀而去。
涼州因正對着馹落,所以邊防是重中之重。所以就算涼州太守雖被壓得舉步維艱,可涼州一應的軍器監屬下衙門卻依然勢盛。就算京中軍器監漸有被工部吞併之態,涼州的州冶署竟不敷使用,又在臨近邊境大軍的敦葉城另設了專供守軍用的州冶左署。
在軍器監式微的時候,涼州州冶署左右分離互不統屬,左署爲守軍所管,右署則置於府衙之下。可李鳳寧的出現,令整個局勢都爲之一變。就算左署能對涼州太守嗤之以鼻,能給兼了右署的工曹臉色看,卻不會有人敢不服李鳳寧的管。不僅因爲州冶署本就是軍器監下屬衙門,更因爲李鳳寧是仁郡王。
所以如果能讓李鳳寧開了金口,許下州冶左署令的位置。只要之後不出什麼大差錯,在左署攢夠了資歷,就能踏上一條順遂的升遷之路。
也所以,領着右署的袁工曹急於表現,也並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等蕭令儀帶着偷懶的張大和老孫二人復又回到庫房的時候,早已有右署所屬衙役將平日打造的東西拿了出來。
張大和老孫在京師的軍器監是做慣了這樣的事,兩人朝蕭令儀一看叫聲“左丞”,見她點了點頭,便麻利地上去穿盔甲的穿盔甲,拿長矛的拿長矛。
兩人特意退開些,到了空地上便開始喝喝哈哈地對打起來。
“殿下不用擔心那些攀附的小人,太守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正陪着李鳳寧一邊驗看庫存數簿,一邊說好話的袁工曹聞聲卻是一怔,忍不住透過窗子朝對打的那兩個人看了一眼。
李鳳寧卻只看着手裡成堆的簿冊,眼角眉梢均透着一股冷峭之色,“三四年前的舊賬,墨色怎麼這麼新?”
“是,是嗎?”袁工曹一愣,她忙不迭地朝李鳳寧身後走了一步,原本篤定的面容露出一絲茫然,雖然她立即掩飾了過去,“州冶右署比不得左署寬裕,也拿不出什麼餘錢修屋子,許是漏雨弄溼了賬簿,小吏才重抄的。”她本是一副憨厚老實的容貌,此時一本正經地解釋起來理由來,看上去居然十分可信。
“是嗎。”李鳳寧淡淡應了聲。
袁工曹見她像是信了的樣子,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她自覺李鳳寧此刻背對着,一時輕鬆便不由透出幾分輕蔑。只是當她的目光滑到李鳳寧衣服上繡的鳳凰時,又不由得帶出幾分渴切和期盼來。
“袁工曹。”
李鳳寧站了起來,倒讓正對着她衣衫繡紋出神的袁工曹嚇了一跳。袁工曹連忙又擺出平常那副憨厚老實的笑容,看向李鳳寧,然後聽她問出一句,讓她表情一僵的話來。
“袁工曹以爲,安排了前日早上那場大戲的,是誰?”
李鳳寧漫步走向窗口,朝外頭正在對打的兩個人看去。
袁工曹臉上神色卻變來變去,一會猶豫,一會懼怕,一會又咬牙做出陰狠狀。
“是誰?”李鳳寧久等她不回答,便轉過了身來。
“下官不知。”袁工曹思來想去,終於還是這麼回了一句。
“不知?”李鳳寧的聲音輕柔了一點。
袁工曹擡頭一看,她臉上雖然笑着,卻無端地令人發冷。她心裡一顫,連忙低下頭。“下官雖然不知,卻有一點猜想,或許……”她一咬牙,“或許是不在江夏的人。”
“哦?”李鳳寧似乎被挑起了興趣,“怎麼說?”
“州冶左署雖是軍器監所屬,署令自恃爲大將軍內侄媳,向不服右署。半年前殿下令所有京外州冶署令上繳物料簿冊,唯獨右署置若罔聞。”袁工曹告了半天狀,語氣突然一轉,“下官以爲或許是聽到殿下親臨的消息慌了,纔想送點禮過來……”
“袁工曹的猜想十分有趣。”
袁工曹一擡頭,見李鳳寧挑了下眉,然後又恭恭敬敬低下頭,“下官駑鈍。”
“說起來,江夏這裡到底比京師離馹落近些。”李鳳寧又問,“這裡聽到馹落的消息多嗎?”
“這倒不曾。”袁工曹只道李鳳寧是因爲之後要去敦葉才問起,“涼州道路盤查嚴謹,來往商隊多走官道北路,甚少經過江夏這裡。”
“官道北路?”李鳳寧又問了句。
“在江夏的北面。”袁工曹說,“是由軍屯和罪民所建,下官不太清楚。”
還沒等袁工曹去看李鳳寧的反應,外頭突然響起一聲鈍響。她不由透過窗子朝外看,原來竟是外頭試驗武器鎧甲的兩人,其中一個的長矛折斷了。
“外頭那些,是哪年打造的?”李鳳寧突然回頭問道。
袁工曹呆愣了好一會,顯然不知問題的答案。
“不知道?”然後就看見李鳳寧淺淺地笑了一下,雖然那笑容裡毫無暖意,“那麼右署署令,你也不用兼了。”
袁工曹一呆。
“殿,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仙人跳是經典詐騙,拍案驚奇裡有。先來個女人上去拋媚眼勾搭,等開房就有男人衝進來吼,“你想對我老婆幹啥,抓你去見官”,然後“想要不見官就交把錢交出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