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多數時候洗塵只是一種象徵說法,可對於跑了十來天馬的李鳳寧來說卻成了一種切實需要。在官舍裡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自覺那一桶水都變成灰色的李鳳寧這才慢悠悠地起身着衣,仔細收拾乾淨了才跨出房門。
住她左近的蕭令儀倒是秉持一貫作風,麻利地把自己收拾乾淨後就跑到她這裡來。李鳳寧從屋裡出來的時候,她正對着一壺冒着熱氣的茶啃點心。聞聲擡頭後,又另取了乾淨杯子倒了茶推到她面前。
李鳳寧一邊坐下,一邊將茶杯拿到手裡,只一聞,“雲霧?”
李鳳寧素來就不是喜歡端架子的人。能在燕州渭陽搞出蒙面揍巡岸的蕭令儀,骨子裡也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人,自入了軍器監後近墨者黑,私底下愈發沒個正形了。她是聽明白了李鳳寧的言下之意,嘿嘿應了聲,“好喝不?”
李鳳寧卻狀似正經地回了句,“茶湯清澄,就是香味和滋味都欠些。”
蕭令儀翻了個白眼。
雲霧茶放到尋常人家那裡是難得的好東西,但李鳳寧和蕭令儀能算是尋常人家嗎?且這雲霧茶產於和州,一路千里迢迢地運來,路上耗費比茶多也就罷了,保存不善令品質也差了。還不若弄些本地的花花草草來泡茶,也能算是個新鮮野趣。
弄這樣的東西來,實在是有點裝模作樣。
蕭令儀到底出身名門蕭氏,待人接物裡的門道只憑耳濡目染也差不了,自然一眼就能看明白。因看着天色將暗,一會功夫就該有人來請去赴宴了,蕭令儀也提不起精神再與李鳳寧打甚啞謎,只說起了閒話,“也不知道鳳公子現在到哪了。”
李鳳寧喝完一杯又倒一杯,聽她這麼說,只擡起那雙洗浴後似乎特別氤氳的眼睛,斜睨她一眼,“怎麼,又惦記上一個?”
李鳳寧語聲慵懶,眼神又頗似媚眼,竟看得正在啃一塊涼糕的蕭令儀呆愣一瞬,下意識倒吸一口冷氣,然後差點把自己噎着。她一邊猛拍自己胸口一邊猛灌水。“不,不要胡說!”好不容易緩過一會,“我都要定親了!”
“你自己也說是‘都要’了。”李鳳寧笑謔,“再說了,不是還有齊人之福麼?”
蕭令儀不由得氣惱,“我看是你惦記上了吧?人家自己都說不用,你偏還要留人給他。兩個侍衛不夠,連貼身小廝都留下來照顧他……”
李鳳寧聽她說得不像樣,面上微沉,斜斜地看過去,“嗯?”
“我這不是覺得他身子太弱嘛……”蕭令儀立時就怯了,語調跌下來,“都給他弄了輛馬車,又不用他騎馬,一天下來居然還發燒了啊。”
“你少胡思亂想。我不過是好事做到底,”李鳳寧知道蕭令儀是關心她,語氣一軟,“我已經送了書信去邵邊鳳家,那兩個護衛也不過暫借給他,至多送他到江夏也就回來了。”李鳳寧略一頓,“而且,十四也沒和他在一起。”
蕭令儀聽李鳳寧說話,前頭只擺出不信的表情,聽到最後一句才覺奇了,“十四不是你留在……”
她話沒說完,門口已經有衙役叩門。
李鳳寧揚聲,“進來。”
“郡王殿下,蕭大人,前廳準備齊全,甘太守命小的來請二位。”衙役恭恭敬敬地行禮,“請二位跟小的來。”
蕭令儀眼睛一瞟外頭還沒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然後滿面奇怪地用口型無聲地對李鳳寧問了句。
這麼早?
李鳳寧卻也沒說話,只起身對外頭的衙役道:“帶路吧。”
官舍能有多大地方,不過一會功夫就到了前廳。前廳裡已經有十來個人府衙中的官員等着,見李鳳寧來了紛紛見禮。
然後衙役就引李鳳寧上首坐了主位,而蕭令儀則坐在了左邊第一個位置。
又是那種需要跪坐的席位。
那種雙腿垂下的椅子雖坐着舒服,到底是近百年才流行。不少人還是覺得坐那種椅子不雅相。就連皇宮的一部分宮室依舊還是用的跪坐式,這偏遠的江夏依舊用跪坐式的倒也不奇怪。
李鳳寧正坐下來後,瞟了眼案上的杯盤。
盛在褐色醬料下的涼皮,色澤豔麗薄切馬肉,在安陽仲秋難得一見的葡萄、杏子和蜜瓜之類的水果堆成一大盆,還有一盆公魚的魚子醬。
這些東西都是涼州本地的特產,雖然不甚貴,卻都是時鮮。
李鳳寧只掃了眼,便看出這宴席與屋裡那點雲霧茶風格迥然相異。
也就是說……
涼州太守果然是管不住她下面的人。
李鳳寧有點發愁。
早在季芳洲那時候,李鳳寧就知道涼州不妥了。
她是季安人懷上無疾之前來的涼州,又是遠離邊境的鄴城縣令,李鳳寧到現在也沒猜透當初李賢把她塞那裡是什麼用意。其後季芳洲被人栽了個殺人奪玉的贓,再然後只略微一查就起出一堆的人證物證,說她除去親手殺人,該幹不該乾的壞事全乾過了。最後一條,李鳳寧是親耳聽季芳洲說,她是“逃”出來的。
這一串事情下來,首先栽贓和收集罪證就應該是出自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膽大心黑,爲生事不惜殺人;另一個卻是心思縝密、隱藏甚深。而最後一個敢於在出事後挾制一縣縣令的人,簡直一身蠻橫的匪氣,又與前頭兩個行事風格完全不同。
李鳳寧當時就隱約猜着了誰是誰,可既然先帝快刀斬亂麻地砍了季芳洲,就代表她不想這件事繼續鬧大。她當時是體恤她一片爲母之心於是三緘其口,可現下卻十分後悔起來。
單知道誰把爪子伸過來有什麼用?
她應該弄清楚那些爪牙的身份,否則哪知道跟她對面說話的人是可信還是不可信呢?
再有,這涼州還有個韓王呢。
那位論理她得叫一聲堂姨的,可是一位“世襲罔替”的親王。人人都道她窩在邊陲做個富貴閒王,李鳳寧卻覺得未必如此。
她要真什麼手段也沒有,一年之前能“恰巧”趕在多西琿車駕到之前把新正君娶進門?
真真是想起來就頭痛。
在安陽時只想着先到涼州,等到了之後才發現舉步維艱。
真是……
“……殿下,殿下?”一旁有聲音喚她,“鳳寧殿下?”
李鳳寧這纔回過神,她擡眼一眼。
是先前就坐在蕭令儀旁邊的袁工曹,還有一個應該是剛剛纔走進前廳的人。
她身量比袁工曹矮些,面如滿月,笑容可掬。
“殿下,這位是本州薛司馬。”袁工曹道。
“下官涼州府司馬薛英,”薛司馬上前一步,躬身一揖,“見過仁郡王。”
“薛司馬。”李鳳寧朝前略傾了一下身子以爲回禮,“之前怎的沒在府衙沒見你?”
“太守命我去敦葉,剛剛纔回到江夏。”薛英說得語態自然,“遲了拜見,還請殿下見諒。”
李鳳寧只笑說:“哪裡的事,自是公務重要。”
“太守略感不適,命下官代向殿下告罪。”
“甘太守抱恙?”李鳳寧不由詫異。
午後跟她說那麼會話,也不見她像是生病的樣子啊?
“許是之前誤了午膳,就多食了些生冷瓜果。太守說歇一晚就不妨事了。”薛英答得十分輕巧。
吃壞肚子?
甘辛已經六十多了,腸胃弱些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鳳寧也只能點了下頭,“請甘大人好好休息,身體爲重。”
這薛英聽了李鳳寧這話,不知爲什麼笑得更高興了。她應了聲“是”之後,徑自去了右首第一個坐席坐下,然後吩咐開席。
站在前廳門邊角落裡,更像是傭僕的人應聲退出去,不一會便有一隊小廝魚貫而入,每個人手裡都捧着一隻盤子來給衆人上菜。
打頭的那人自然是朝李鳳寧而來。
他人還沒走近,一股子略帶奶香的暖風就先飄了過來,緊接着是一陣細碎的銀鈴輕響。
李鳳寧眼角餘光彷彿覺得領頭這人彷彿衣着不同,不由就轉眸朝他看了眼。
然後,就是一呆。
他穿着一身高腰的襦裙。下頭的裙子還好些,比尋常寬上一倍的腰帶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纖腰也只是應有之意,但他上身那件襦衣卻是用紗做的。
也就是說,除了領子上有繡紋的地方除外,他纖細的手臂,光潔的背,甚至胸前那兩點茱萸李鳳寧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李鳳寧視線一路向下,終於落到他的臉上。
所謂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十五歲的年紀本就如花一般鮮嫩,白裡透粉的肌膚只把極品白玉都襯得冷硬呆木起來,更何況這少年眸若秋水氤氳含情,長長的睫毛彷彿受驚的蝴蝶一樣輕顫着。他動作靈巧地把一盤熱騰騰的烤羊肉放在李鳳寧的桌案上,然後偷偷朝她瞧一眼,發現她也在看他的時候,頭微微一低,面上脖子上都泛起一陣輕粉。
只看得李鳳寧……
眉角一抽。
“侍候用飯還是小子精細些。”一邊傳來薛英的聲音,她笑了幾聲,“江夏邊陲之地比不得安陽,些許粗鄙小廝請殿下將就着用用。”
“奴服侍郡王大人。”那少年聞言連忙跪坐到李鳳寧身邊。他的聲音也是軟糯嬌甜,十分地好入耳。
他先用刀切了一小塊羊肉,然後取了桌上唯一一雙筷子夾了,送到李鳳寧脣邊。
剎那間,李鳳寧只覺得滿室都靜了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看着小廝送到她脣邊的這塊羊肉。
但李鳳寧,卻只看着夾羊肉給她的那個人。
他的眼睛裡充滿某種期盼。
李鳳寧無奈,只得張開了嘴。
在少年終於把那一小塊羊肉送進她嘴裡的時候,底下似乎響起一片鬆了口氣的聲音,低低的交談聲再度響起。
少年又轉身去夾馬肉。
李鳳寧眉頭微蹙,她一伸手攬住少年的腰。
少年正是身子朝前傾了想把馬肉送到李鳳寧脣邊的時候,被李鳳寧在後腰上一帶頓時就失去平衡。他低呼一聲撲進李鳳寧懷裡的時候,底下響起一片稀稀落落卻不甚隱蔽的笑聲。
而李鳳寧只是在少年耳邊說了一句話。
“十四,你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