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李鳳寧請範聿婦夫過府做客。
李鳳寧自覺在軍器監獨立無援,又兼被殷六挑起心思,便一直想着怎麼把範聿引進軍器監來幫忙。被軍器監的事弄到焦頭爛額的李鳳寧便尋到由頭,說是範聿爲新宅費心了,特地單請了她們婦夫過府小聚。寒暄之後又坐了會,俞氏便說要看隨兒的新屋。待隨兒引着他去了之後,李鳳寧便請範聿在書房坐下。
對李鳳寧來說,範父上官氏與她生父打小一同長大,範隨又養在自己身邊,看範聿自與外人不同。而對範聿來說,在魏王正君已經過世的現在,整個安陽只有李鳳寧纔是真正連着血緣的親戚。於是這對年紀差了八歲的從表姐妹居然還算是相當親近。
範聿雖然官位極低,到底“柳牘山人”不同凡俗。論容色她還未必及得上殷六,可只在那裡一站,寬袍大袖憑窗眺望,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扶着窗框的模樣卻別有一股風流不羈的味道。
她一回眸,眼波流轉,脣邊勾起一抹雲淡風輕的笑,說出來的話卻能噎死人,“蠍蠍螫螫了半天,還不說?”
前頭還一臉自如的李鳳寧聽到這話不由臉一僵。她訕笑了下,才道:“聿姐,你能過來幫我嗎?”
範聿眼波一轉,漾出點淺笑來,“說來聽聽,現下是個什麼情形?”
“我現在還沒理清楚。”李鳳寧想了想,“京外各地鍛冶坊先撂着,京內軍器監裡缺人缺得厲害。能拿月俸的官位上都不缺人,可底下幹活的胥吏只有一半。屬下的工匠卻得更多,除了幾個五十多歲都幹不動活的還能來應卯,其他人多是交了罰錢,再外頭幹別的活。”李鳳甯越說語氣越沉重,“物料庫裡的東西才清點到一半,看起來兵器該是足數的,可其他能賣到市集裡換錢的就難說了。”
“那你下一步的打算呢?”範聿聽了好一會卻不置一詞,只繼續問道。
“我想……”李鳳寧抿了下脣,似乎有點猶豫,可她在看了範聿一眼之後還是說了,“把庫裡那些東西能融的融了,能做的做了,先到兩市裡換成錢,把過去的賬平一平再說。”
這話說得連範聿都挑起了眉。
照規矩上來說,不論什麼衙門辦什麼事,都是先估個錢數給戶部。等戶部給了銀子之後,該買的買該用的用。最後事情做完了,把賬報一報,多退少補就行了。
但是像軍器監這種瀕臨廢棄的衙門,常常報上去十兩卻連一兩都拿不到。於是衙門只能向買物料的地方打欠條。就算民間商家不敢向朝廷衙門收債,可經年累月下來欠成了一筆非常大的數字也是事實。
而物料庫裡,別管是發黴的皮子還是鏽蝕的刀劍,那都是歸屬於朝廷的東西。看管不力都要論罪,何況是拆散了去賣錢?
“你倒是膽大。”範聿卻是個好事的,非但不說她荒唐,表情裡還露出十足的興味。
“躺着伸手要錢是容易了,可一來陛下說國庫不寬裕,什麼活都沒幹就要十來萬兩銀子我也開不了這個口。二來,”李鳳寧一臉頭疼的表情,對着範聿她也不避忌,“先帝在的時候就說過,匠戶制也是本朝一弊。逃役和出錢代工的事各地都有發生,抓回來要杖責要入獄,每年空耗在這上頭的銀子就不知有多少。就算我眼睛一閉當不知道這回事,軍器監也跟京外的鍛冶坊不同。那裡只要把製造法式發下去,直接照着做就行了。但是安陽這邊,沒點頭腦本事的人來了也是浪費錢糧。”她略頓,眼睛一眨,彷彿徵詢意見似的看向範聿,“所以我想,索性翻了盤重新弄,從外頭招幾個好的工匠進來。”
“想得還算周全。”越聽越入神,到最後乾脆整個人都轉過來面對着李鳳寧的範聿沉吟了陣,“那麼我呢?”她幾步回到桌前,坐在了李鳳寧的對面,“你想讓我做什麼?我在外面的名聲可不怎麼好聽。”
範聿在當年可是秀才一科的頭名,後來又娶了禮部侍郎的兒子,當時可謂是風光。可她入仕卻做的是正九品下的衛尉寺守宮署丞,各處宮室的牀帳被褥一管就是九年。不知多少人在背後笑她繡花枕頭一包草,光有讀書的天分沒有做官的本事。
“外人都說柳牘山人的花鳥是一絕,可小六和我知道,聿姐你最愛的是機關器物。”李鳳寧狡黠的笑容裡露出一絲篤定,“你書房裡,藏了整箱子的圖紙。”
範聿一愕。
“聿姐,當年你雖然跟伯母吵了一回,可之後還是去做了官。”李鳳寧認真地看着她,“我去衛尉寺問過,你每年都會做些新東西出來,存布料的箱子,晾帳幕的架子。如今軍器監這裡我做得了主,你要是過來,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來順了伯母的心思,二來你自己也喜歡,不是更好嗎?”
李鳳寧這話,說得範聿臉色微變。
範母原是屢試不第的學子,有一番緣故纔在殷家做了賬房。待範聿開蒙後,範母見她聰敏伶俐,便把過去的想望寄託在女兒身上。誰想秀才一科考到頭名的範聿居然拒了吏部的任命,還口口聲聲討厭做官,直把範母氣病了。範聿雖有悔意,可吏部的任命也追不回來了。最後還是才八歲的李鳳寧想了辦法,進宮去求了個衛尉寺守宮署丞下來纔打破僵局。
因守宮署要畫花鳥魚蟲做圖樣子給繡工,範聿的畫得了先帝一聲稱讚,於是纔有了“柳牘山人”的名頭。旁人都道範聿愛畫纔不想做官,只有進過範聿書房的殷六和李鳳寧才知道,畫畫於她不過是末技,她心裡喜歡的根本是做那些機關器物。
“你這丫頭……”範聿這回想起過去種種,語聲柔軟了一瞬,隨即表情恢復平常,“哄人哄到我這裡來了。”
“那聿姐是答應了?”李鳳寧眼睛一亮。
“我就算答應,如今的軍器監能做什麼東西?”範聿嘴角一勾,又是那副表情柔和,說出來話卻能噎死人,“連個爐子都燒不起來,說什麼‘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李鳳寧表情一滯。不過範聿的話也在理,她只得蔫蔫地應了聲,“那等我收拾好了再來請聿姐。”
李鳳寧這副可憐樣倒是看得範聿眼中閃過一絲不忍。雖然她極快地收起來,繼續用那種聽上去更像是輕嘲的語調說話,“軍器監的那些爛賬,你打算自己做?”
李鳳寧不知她爲什麼提這個,自然點了點頭。
“凡事都想着自己來,你這個皇女做得還真是獨立特行。”範聿說,“人家都把能幹活的送到你手邊了,你居然不用?”
“能幹活的?”李鳳寧愈發不明白了,“誰?”
範聿勾起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彷彿期待着什麼好戲似的,“前年你鬧春闈的時候,就不記得隔鄰號間那人長什麼模樣?”
前年春闈?
當時是有人泄露科考試題後企圖嫁禍李賢,李鳳寧雖趕去考場,一時之間分辨不出到底誰買了試題,於是她只好故意在號間裡吵嚷,被隔鄰號間學子上報給巡邏的衙役,才終於如願把事情鬧了開來。
不過隔鄰那個學子,李鳳寧也只在進號間之前瞟過一眼側臉。時隔一年多再去想,是如何都想不起來那人長什麼模樣了。
“那人在春闈之後,可是被魏王親自點名,當年就帶去燕州王府做了主簿。”說到這裡範聿不知爲什麼一笑,“現下人在你府裡,你反而不知道?”
魏王親自點名……
這一句話的效力,對李鳳寧來說簡直比平地炸雷還要響亮。
“難道是,”李鳳寧臉色丕變,瞬間便想到了,“曹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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шωш• ttκΛ n• co 與此同時,皇女府後院,隨兒的新屋。
俞氏用極其挑剔的目光仔仔細細看過屋裡每個角落後,表情才稍微鬆了點,“還算不錯。”
“姐姐畫的圖樣嘛,當然好了。”跟在他身後的隨兒聞言憨憨一笑,抱起他的手臂說,“姐夫,咱們別站着了,到那頭坐。”然後他一扭頭,“慄笙,倒茶來。”
“這是你的屋子,她不用心誰用心?”俞氏被他拉着,兩人從臥房的內間裡出來到了外間窗下的坐榻邊。那裡早就站了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廝,見兩人走過來,只默默屈膝行禮並不出聲。
“姐夫坐。”隨兒輕推了下俞氏,自己到他對面坐下。
俞氏看看窗外。
外頭陽光燦爛,雪白的牆上嵌着新燒製的透窗。前頭是一棵虯曲盤繞的梨樹,枝椏上纔剛見了點茸茸新綠,想必一樹雪白時會十分漂亮。
俞氏收回視線又朝隨兒看去。
他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棉半臂,乍看着尋常,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衣裳上的緗色牡丹與竹青圓葉都不是織染而是繡出來的。俞氏暗暗估算一下,要是單讓他一個人繡,這麼間衫他得繡上半年。
“姐夫嚐嚐這個,”不知道自己身上一件家常衣服就叫人咋舌的隨兒笑呵呵地把一碟茶餅推到俞氏面前,“很好吃的。”
俞氏拿起茶餅,又輕抿一口茶。當茶香在口中瀰漫開來的時候,他看了眼隨兒再平常不過的表情,終於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其實他一直都覺得,隨兒很不必留在李鳳寧身邊。尋個人品好家底也殷實的嫁過去,不比他待在李鳳寧身邊做個小廝好?只是今天他跟着範聿到皇女府做客,在隨兒新屋裡看了一圈之後,俞氏卻終於明白他妻主爲什麼不着急了。
範聿官位雖低,柳牘山人的畫卻好賣。所以只抿一口,俞氏就猜這杯子裡的應該是貢品。皇女府裡有貢品不稀奇,但是隨兒卻對一碟子平常的點心興致勃勃就值得讓人多想幾分了。
隨兒也不是關在後院的無知孩子,東西兩市都知道他會做生意能賺錢,自然不會不懂茶葉的價值。而他不看在眼裡,只能因爲吃慣了,自然就想不起要稀罕了。
俞氏擡眼看了看隨兒,隨兒眨着那雙清澈的眼睛,咧嘴回給他一個微笑。
人道無欲則剛,俞氏以前總覺得天方夜譚,可他看着眼前這個少年才發現,其實還有一種法子可以做到。
可以用銀子堆出來。
不要說什麼飢餓、寒冷、疲累、困苦,這孩子大約從來就沒試過自己想要什麼。因爲有個人會在他想要之前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伸手去拿而已。
李鳳寧倒真用這法子養出了個心地清透到一點雜質都沒有的孩子,只是不說什麼將來什麼風雨,滿京師了離要能尋出一戶供得起他眼下這種吃穿住用的人家只怕也是難如登天。
而就算真有這樣的人家……
俞氏看了眼隨兒略顯懵懂的眼神。
人家憑什麼這麼供着他?
隨兒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的樣子。
也所以,其實就跟他妻主說的一樣,這個孩子還是……
“姐夫,”顯然沒法知道俞氏心裡在想些什麼的隨兒說,“小……表姐她想請姐姐去軍器監,你說姐姐會答應嗎?”
“讓你姐姐去軍器監?”俞氏先頭雖猜着一點,也是到現在才總算有了準信。
“娘會高興的,俞大人應該也不會不高興。就是姐姐,”隨兒壓低眉頭,抱怨了一聲,“她脾氣太怪了。”
俞氏看着他,不由低笑了一聲。
範聿當年可是秀才一科的頭名,卻在個正九品的位置一待就是好多年。幸虧她還頂着個柳牘山人的名聲,否則俞父非得逼着兒子和離了不可。
“那你覺得呢?”俞氏在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是抱着一點逗孩子的心情,渾然沒覺得隨兒真會知道。
“不知道。”隨兒沒想到俞氏會把問題扔回給他,微微瞠目後肩膀一垮,“姐姐這麼聰明,老是管點牀帳被子有什麼意思。不過她換到別的地方去肯定會很忙,沒功夫畫畫,也沒那麼多功夫陪你了。”說着說着他自己開始愁了,“好像也不太好啊。”
微微的訝然過後,俞氏不由笑了起來。
這孩子果然招人疼。
就像範隨說的,範聿如今是衛尉寺守宮署丞,管的就是皇家的牀帳被褥一類東西。說難聽些,隨便哪戶人家拉個男人出來都知道這活怎麼幹,何至於要用個秀才?俞氏初嫁時也正因爲這個才意氣難平。可時間一長,相比起那個天天回家他卻從來見不着影子的娘,俞氏還是覺得這樣更好。
只是這個隨兒居然不僅不會偏幫着李鳳寧,不會只想着讓她姐姐平步青雲,居然還連他都想到了。
“現在問你呢。”俞氏只笑說,“如果你姐姐一會過來問你,你也說不知道?”
“我當然想要姐姐答應。”隨兒睜大眼睛,“要是姐姐跟姐夫能搬過來住就更好了。”
“你當這是你家嗎?”俞氏失笑,“想叫誰住進來都行。”
他一邊感嘆於到底血濃於水,這個從小就沒住過家裡的孩子到底也會眷戀親人,一邊又對他孩子氣的話好笑。
這堂堂皇女府,是那麼容易進的?
“這裡就是我家。”隨兒眉頭皺了下,抿緊脣,聲音卻不知爲什麼低了幾分。
“隨兒,”怎麼看這情狀都不尋常,俞氏一挑眉,連忙問道,“怎麼了?”
“她問我……”隨兒先是有點猶豫,到底跟俞氏親近,拖延了好一會還是說了,“要不要嫁給她……”
“你不願意?”俞氏不由奇道。
“沒有啊。”隨兒抿了下脣,“但是她叫我自己想……”
俞氏不由挑眉,“你想嫁給別人?”
“不要。”這回倒是答得乾脆利落。
俞氏再問:“那你喜歡她嗎?”
“喜歡。”這個也回答得肯定無比。
叫他嫁給孟溪就哭成那樣,一場風寒能吃上兩個月的藥,還被大夫說憂思過重。李鳳寧一去範家,這孩子當時就能對着她說“要回家”。
說他不懂吧,外頭女人的事情他說得條理分明,東西兩市都知道他招財童子的名聲。要說他懂呢,有那家的男孩子說起“喜歡”能那麼直白,一點羞澀都沒有的?
不過……
他覺得他有點明白隨兒爲什麼會猶豫了。
隨兒心底澄澈,本就不是什麼慾壑難填的人。他所思所念不過就是一個“與李鳳寧在一起”而已。如今既然都做到了,當然就別無所求了。
反過來想,尋常人患得患失,望穿秋水,輾轉反側,也是希望他喜歡的人也喜歡他,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的眼裡與衆不同,希望常常見到她,希望她會對自己好。
而這些,對隨兒來說是從來沒有失去過的東西。
換言之,不成親的對他來說沒有區別,所以自然就沒了早早成親的急迫。
李鳳寧要是能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竅,會不會反而捶胸頓足懊惱不已?
一瞬間俞氏心裡泛起點看好戲的念頭,倒是沖淡了點“弟弟還是被李鳳寧騙走了”的不爽快。
“隨兒,”俞氏既然想明白了,便拉過隨兒的手握住,“橫豎這些事也不着急,你慢慢想就是了。”
“哦。”隨兒半懂不懂地點頭,補了一句,“她也這麼說的。”
不過乘機磨一磨李鳳寧是一回事,夯實了隨兒在這府裡的保障,又是另一回事了。
俞氏只淺淺一笑,“不過有一樣,既然你住在這府裡,就不能成天無所事事。等你身子養好了,還是要把以前的那些事再撿回來。”
“好啊。”隨兒又點頭,“我也打算再暖和些就去新鋪子看看。”他一皺鼻子,“她白天都不在家,我待着好無聊。”
正巧這時候,桃壎從外頭走進來,見兩人話頭一停便上前稟報說:“公子,郎君,前頭傳話過來說,主人與范小姐事情談完了,請兩位過去一道用午飯。”
“都這麼晚了?姐夫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