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勤誨齋外的園子裡。
其實在李昱之前,勤誨齋只是一座造景用的空屋子。正明殿旁一大片空地,自然沒個光種花木不起屋子的道理。李昱登基後便將此地用成御書房,並改名作“勤誨齋”。二十年過去後,特別是李昱晚年不再招寵後宮更是日夜都住在這裡,自是比當初的空屋子要舒適和精緻不知多少倍。
對剛剛繼位的新帝來說,首先勤誨齋裡密摺密檔一類極多,挪動起來非常不便。其次也是因爲她素來便以寬厚平和的樣子示人,如今先帝諡號還沒定,她但凡說要改動,只怕立時三刻便能引起人心惶惶,不出一日她案頭就要被“勸諫”的摺子淹沒。
所以她必須得在勤誨齋裡待着,也所以,只要不是非坐着不可說的事,即使寒冬裡她仍然更願意在勤誨齋外頭走走。
正月二十,午前風和日麗。李賢自然又在勤誨齋外散步了,而在她身後一步相陪的,是大理寺少卿韓謙,表字敬德。她出自先鳳後孃家韓氏,是李賢的表姐。
“就如臣之前所說,大理寺中積年的案卷太多,清查尚需一段時日。”雖然是在屋外散步,比李賢年長了四歲的韓敬德依舊恭謹,並沒有因爲前頭那個是她表妹就露出什麼輕狂的樣子,“陛下如要垂詢催促,還是召崔大人來問更好些。”只有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韓敬德方纔顯露出一分親近來。
雖說她這個大理寺少卿是實職,要問什麼都是她更清楚些。但是大面上,皇帝還是應該直接把她的頂頭上司大理寺卿叫來才更合適些。
“外頭都說敬德你刻板無趣,朕也覺得你果然沒小時候那麼有趣了。”走在前頭的李賢踏上一座小木橋,居高臨下向遠處眺望。
李賢這話說得又平又淡,直叫人分辨不出來其中到底有什麼情緒。而韓敬德一直規規矩矩的臉上終於露出幾分尷尬。說起來韓氏與如今鳳後家的連氏一樣都非名門,這韓敬德就算少年時能淘氣,爲官之後爲了不讓人輕看也只能穩重起來。更何況她在大理寺一待十來年,日日面對殺人放火的判案再要笑臉迎人,那招來的絕對是側目而不是親近。
“陛下說笑了。”於是她也只能乾巴巴地這麼應了句。
“其實朕今天叫你來,還有一件私事想問你。”李賢似是打趣完了,面色微微一沉。她一邊說,一邊還回頭看了韓謙一眼。
韓謙既是先鳳後的親侄女,在李昱未登基前自然常來常往和郡王府。也所以她不止與李賢親近,與寄養在府中的李端自然也很熟悉。此時一聽李賢說“私事”,韓敬德只一想便明白過來,“您是說,鳳寧殿下?”
“這丫頭……”李賢顯見也沒有繞圈子的打算,竟是直接就入了正題。她雖然沒有提高嗓門,語氣卻是露出明顯不滿,“也太省心了!”
照說“省心”是個好詞,可用這種語氣來念就肯定不是了。
韓謙也是一時摸不着頭腦,覷了眼李賢的臉色,又斟酌了下,“您是說,她這回去燕州查倉的事?”
“不然還能有什麼?叫她出去外頭散散心,她卻搞出來那麼大攤事。”李賢毫不掩飾她的不悅,“她才幾歲?出點事從來不知道回來說,倒喜歡把一盆盆髒水朝自己身上倒。”
知道的這是在說妹妹,不知道的還以爲這位在說女兒呢。
韓謙素知她疼李鳳寧。她這時但凡順着口氣說幾句,就該換李賢對着她生氣了。於是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的大理寺少卿,只得木着個臉在那裡聽。
而李賢,果然只是找親近人過來說話,根本沒指望韓謙答什麼。她又說:“昨天下午鳳後才從太醫院那裡聽說,鳳寧她被逼得跳了海,好不容易纔撿回一條命。”
韓謙一驚之後猛然擡頭。“竟有此事?”她在大理寺多年,雖見多了窮兇極惡的犯人,此刻聽自家親戚受害感受也格外不同,“即使是燕州,臘月裡凍着了仍舊不是小事。鳳寧殿下雖然年輕,尤其不可輕忽,落下病根就是一輩子的事了。”韓謙自然不會貿貿然指責燕州太守和刺史,只挑她能說的才說。
“偏她回來還不說!”李賢眉頭一皺,“就知道嬉皮笑臉地粉飾太平。”
韓謙這纔算是回過味來,到底那句“從來不知道回來說”是什麼意思了。
“敬德,你說朕該拿這個孩子怎麼好?”
緊接着,李賢就蹦出來那麼一句讓韓謙呆滯了好一會的話。
什麼叫拿她怎麼好?
前面李賢雖說了“私事”,可韓謙卻不敢真的拿這事當私事看了。畢竟李鳳寧那趟是公差,賞罰功過都是朝廷公事,而私事裡只一件:賞太醫賞藥材。有鳳後在,這個且輪不着她操心。
想到最近不知多少人或明或暗地跟她打聽,韓謙就嘴裡一陣發苦,可李賢就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看着她,想逃都逃不了。
“鳳寧殿下這趟雖是建了奇功,可到底也是越了職權。”韓謙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李賢,見她眼睛微微一眯,嘴裡愈發苦了,可又不得不說,“照臣看,賞是的確該賞,可罰也不能不罰。”
從賊寇窩裡搜出五百萬石糧食的確是大功一件,可強令燕州刺史派兵就是越權。雖有一句話叫瑕不掩瑜,可若人人效仿又當如何?每個人只要覺得自己是對的,就越權蠻幹,長此以往肯定天下大亂。日日跟判案律條扎堆的韓謙,自是最明白“朝廷律法”的必要。
“繼續。”李賢說。
聽着這不鹹不淡的語氣,別人不覺得怎麼樣,從小一塊長大的韓謙還能聽不出來李賢這已經是不高興了?只是話已出口,她不得不繼續說完,“倉部主事司庾擅自調用燕州兵士,適用赤月律例罷職下獄。以事急從權可免下獄,酌換閉門思過。”
一個從八品下的倉部司庾,整個朝堂裡就沒人覺得李鳳寧會一直幹下去,撤不撤職的其實根本無所謂。至於閉門思過什麼的,李鳳寧不是需要養身體麼?
韓謙說完,看了眼李賢,見她表情鬆緩下來,心裡也定了定。
到現在,她才總算明白皇帝今天叫她來是幹嗎的了。
李賢初初登基,打算開出個寬和公正的頭來。她握着李鳳寧的爵位不給,應該就是打算尋到個說法才正式賞下去。李鳳寧這回本來賞什麼都夠了,偏又弄出點越權的差錯來。照着那幾位皇妹無論李賢說什麼都要駁一駁的勁頭,李賢要是隻賞不罰,隔□□上就能吵翻天。也於是李賢就把她這個素來“嚴正”的表姐叫來,就是希望韓謙能把她的心裡話說出來。
對了,聽說李鳳寧前幾日就進過宮。
那……感情這位是當時自己沒捨得訓,如今事情掛在半當中才叫她過來?
韓謙想起年幼時替這位背過多少黑鍋,一時只覺心塞得慌。
想必出去之後,“透點口風”找人上書也是她要乾的事了。
“只是朕這麼一道旨意下去,怕是鳳後又要不高興了。”李賢幽幽然,又來了一句。
韓謙頭皮一緊,連忙說:“眼下既然是賞罰分開,要賞也不好太過打眼。聽說鳳寧殿下自加了冠後,尚未有字?”
李賢略怔之後,眼睛一亮,自從勤誨齋門口出來後第一次臉上有了笑意,“朕果然是問對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預計一千出頭的,爲嘛寫啊寫的,就變成2k5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