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州城向東行百里,郊外的小樹林中,搭建起了不少臨時的棚子。
棚子裡,不少老弱幼兒,相攜扶着休息。
此處位於聊州和萱州之間,地勢本來荒涼,前後上十里都沒有村鎮人煙。
戰火後,聊州城淪陷,徐克用暫時沒有往東進攻,率兵轉而北上,與之前率兵攻陷臨安的國師匯合。
有傳言說,徐克用此舉,是爲了趕赴臨安登基,自立爲帝。而國師本人,似乎亦覬覦皇位,兩人之間,既是聯盟又有矛盾。
是以,大批軍隊北上趕赴臨安,萱州城內的人,方纔稍微鬆了口氣。
同時,徐克用心中也明白,嘉州的重要地位,留下來三萬兵馬駐守,防止葉裴卿等人率兵來攻。
戰火之後的聊州城,早已沒了昔日的繁華。四處斷壁殘垣,破敗不堪。逃難的人們前仆後繼,南來的,北往的,甚至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裡。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人們互相扶持着,拖着疲乏的身子慢慢走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能活一天,便多活一天。能活下去,便可以熬出頭。
對於下一刻都不知生死的人來說,周圍的一切時好時壞,都不重要了。只要有一口氣在,能夠得到一口飯,維繫下去,便是最大的願望。
小浩子拉着葉裴風,走走停停,一路往東。
他想要尋人幫助,只可惜,身邊偶有路過稍微放下腳步觀望的人,也只是看看作罷。他們連自身都難保,又談什麼出手幫人?
“公子,公子你堅持一下,只要再往東走兩日,一定就能到了。”小浩子靠在旁邊的一堵端牆稍作休息,給葉裴風餵了口水,鼓勵道。
不幸中的萬幸,葉裴風還活着,還有一口氣在!他還沒有放棄!
葉裴風渾身發燙,意識開始有些模糊了,對於小浩子的話,也聽得並不真切。他只是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安慰着這個少年,希望自己的堅持,能夠讓他不要放棄。
他不知道,若是自己撐不下去了,小浩子該怎麼辦。縱然讓他答應了自己,要等到棠梨,可按照他的性子,若是自己去了,他必定不願獨活。
“孩子,怎麼了?”
小浩子正死死捏着葉裴風的手,旁邊慢悠悠走來個老人,牽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衣衫襤褸。
“老人家,我家公子受了傷,病得太重。”小浩子感激地望着他,帶着一絲僥倖問道,“可是周圍沒有藥,也找不到大夫,老人家動醫術嗎?”
老人滿臉皺紋,一張佈滿滄桑的面容,眉頭擰成一團,嘆氣搖頭,牽着自己的孫女道:“唉,我一個糟老頭子,哪裡懂什麼醫術。我只是看你跟老頭子一樣,都是可憐人罷了。”
“都是可憐人。”小浩子心中苦澀,喃喃重複他的話。
旁邊那個小女孩,臉上髒兮兮的,一雙大眼睛卻是撲閃撲閃地,十分靈動。
她突然拽着老人,指着架子上的葉裴風道:“爺爺,爺爺,神仙哥哥!是那個神仙哥哥哎!”
“神仙哥哥?”小浩子明顯一怔,疑惑地望着那小女孩。
老人也回頭望着自家孫女,寵溺道:“七七,那個神仙哥哥都過
去好幾年了,你還認得?”
被喚作七七的女孩立刻猛烈地點頭,肯定道:“爺爺相信七七,他一定是神仙哥哥,七七記得他!爺爺,神仙哥哥怎麼了?生病了嗎?爺爺救救神仙哥哥,七七不想神仙哥哥死。”
老人家一時間不忍心拒絕,卻又無可奈何。以他如今的狀況,想要保住自己的孫女都是個極大的問題,如何能救葉裴風?
“七七乖,神仙哥哥會好的。”小浩子微微一笑,伸手撫着七七稚嫩的面龐,勸道,“爺爺要照顧七七呢。有大哥哥在,大哥哥一定會照顧好神仙哥哥的,大哥哥保證。”
“大哥哥說話算話!”七七仰臉望着他,伸出右手的小指頭來,要跟他拉鉤。
“大哥哥保證!”小浩子伸出手去,與她拉鉤應允。
四人稍作修整,便一起朝東繼續趕路。
老人家忽而開口道:“我們之前在路上聽說,東郊的小樹林裡,福威鏢局的傅少鏢頭,摔着鏢局裡的在,在那裡搭了不少草棚子,供人休息,還給難民施粥,真是好人啊。我們如何能在天黑前趕到那裡,說不定有一線希望。”
“真的?”小浩子一聽,立刻精神百倍,“要是那樣,真是太好了!公子,公子一定有救了!”
老人家掃了一眼架子上呼吸微弱的葉裴風,眼中卻是閃過擔憂,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不願給小浩子潑冷水,心裡卻並不抱太大的希望。
他雖不是專業的大夫,卻看得出來這年輕人,傷得不輕。而且又拖了好長一段時間,帶着傷逃難,這麼奔波下來,即便是外傷,潰膿之後,也不好醫治了。
小浩子在前面拉着藤條,拖着架子。祖孫兩則走在後邊,幫忙推着。
葉裴風躺在架子上,偶爾微微睜眼,似乎看到面前有個小女孩,正在衝着他傻傻地微笑,良久纔開口喚了一句:神仙哥哥。
他只覺意識模糊,自己似乎在天上飄來飄去,可怎麼飄,卻又飄不出那重重白雲。小女孩離他越來越遠,他想要去抓住,試着喚她,對方卻消失得更快。
葉裴風依稀記得,你小女孩的面容,有些像當初在長寧的時候,碧桃鄉的小巷子裡,偶然撞入自己懷中的那個。只是再想看清楚些,卻只看到層層迷霧了。
東郊小樹林外,覺悟擡頭望了望天,估摸着時辰差不多,應該來得及。
他面前,架着一口大鍋,下面的火燒得正旺。鍋中,正在熬着稀疏的米粥。
聊州城破之後,徐克用領兵前往臨安與國師爭奪皇位,福威鏢局的人便趁徐軍注意力轉移,在聊州和萱州之間的郊外,搭建了不少簡陋的窩棚,以供難民們做臨時的落腳點。
這幾日,已經有不少難民,順利逃入萱州城內了。
福威鏢局的人手不夠,覺悟便也跟着下山來幫忙了。
棠梨自然也來了,作爲一個大夫,她除了幫忙散粥之外,還負責照顧受傷的難民。這幾日,桃花峪內的創傷藥用得特別快,其他很多藥草藥丸,都快要見底了。
然而,因爲她滿頭白髮的緣故,但凡出門,總是把自己裹得很厚,披着斗篷,帶着斗笠,遮住自己的頭,旁人看不到她的臉,也看不到她的滿頭白髮。
今日的窩棚,早已人滿爲患。難民的數量,比起前幾日,又多了不少。
徐克用與焉耆聯合,手下軍隊對沿途百姓燒殺搶奪,無惡不作。而國師如今倒戈相向,對此事也不問不顧,情形大變,完全不似以前傳聞中那個寬厚仁愛的君子,反倒助紂爲虐。
人們對此已經完全絕望,把最後的希望,都寄託在萱州的太子和綺粹城的北辰一派身上了。所以,不管是北方的,還是南邊的,人們紛紛往東面的萱州和綺粹城趕,只求能在那裡尋得一處安身之所。
樹林外,一處空曠平坦的地方,幾叢灌木雜亂橫在路邊。
棠梨穿着白色斗篷,靜默地站在風中。旁邊一個男子,正在絮絮叨叨不斷地勸說着什麼,正是福威鏢局的徐長海。
“公主,還望公主三思!”徐長海雙手抱拳,神色決絕,“這次可是難得的大好時機,若是錯過,以後臣等怕是等不到機會了。”
“徐鏢頭,你這話,是在威脅我麼?”棠梨淡淡開口,語氣中並無任何情緒,“我明白你的想法,可如今,真的還不是時候。”
“那,請公主明示,屬下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徐長海仍舊不肯鬆口,“相信公主也明白,這不僅僅是樹下一個人想要詢問的。”
棠梨蹙了蹙眉,解釋道:“我讓你在此搭棚施粥,可不是爲了自己。你想,如今的形勢,葉裴卿退守萱州。徐克用和國師都在臨安,國師必死了葉裴楠,徐克用必定會以此爲藉口,想要殺了國師。然而,那國師,我與他打過交道,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你是想趁着他們兩人內亂,我們好趁虛而入。但你也要明白,國師身後,可是風雨樓。”
徐長海聽得她這番話,一時間無法反駁,怔怔望着她,心中突然對眼前這個女子欽佩起來。南涼滅國之前,莫莊主便與他交代過。嘉禾公主轉世投胎,將來會攜帶南涼兵符,率領他們南涼舊臣,舉兵復國。
如今,當年的語言兌現,只是莫莊主卻爲此丟了性命,這當是他們最大的損失。少了莫弘軒的幫助,於他們而言,就少了至少兩成勝算。
但令徐長海沒想到的是,這個公主,比起當初的嘉禾公主來,不僅醫術高明,心思也縝密了不少。運籌帷幄,佈陣謀兵,絲毫不再男子之下。
“那依公主的意思?”徐長海最後問了一句,“公主若能解釋清楚,屬下回去,給兄弟們也好有個交代。”
棠梨微微頷首:“我也明白徐鏢頭的難處,畢竟難民數量太多,需要花費不少銀兩。我們需要暫時按兵不動,收買人心。以徐克用的腦子,必定不是國師的對手。他二人鬥完,國師必定會想辦法跟太子爭奪北辰,所以,北辰便是他們的終極目標。綺粹城,就是最終的目的地。”
“綺粹城?”徐長海明顯吃了一驚。
“我們在此布粥,一來是爲了收買人心,二來,前往綺粹城的人越多,到時候他們行動起來,就越困難。等到他們都將兵力集中於綺粹城的時候,我們便可以趁機奪回嘉州,分兵兩路,北上佔據臨安,南下收復錦川。”棠梨說罷,回頭望着徐長海,目光灼灼。
“屬下明白了!”徐長海立刻行禮,恭敬說了句,萬分佩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