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沉默,不願接話。
她可以被處死,可以被衆人唾罵,被冤枉,被嘲笑,被千萬人拋棄,但卻不願意被葉裴風拋棄。
淑妃的意思很明白,要讓葉裴風主動放棄,徹底死心,需要的,是棠梨的一番話,一番背棄誓言的話。
“作爲一個女人,我明白你的心情。”淑妃柔了聲,接着道,“但是,你要懂得人只有活着,纔有希望。以你們眼前的處境,想要同時全身而退,就不得不做出犧牲。”
“淑妃娘娘,恕棠梨直言。”棠梨咬着下脣,心中有些絞痛,堅持道,“或許娘娘認爲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棠梨卻覺得,若是我真的說了那些話,風師兄會很難過的。我寧願自己受傷,哪怕是丟掉性命,也不想看到他難過。”
“這只是原因之一吧。”枚淑妃卻是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你是害怕風兒覺得你背叛了他,是你拋棄了你們之間的承諾,這纔是根本的原因吧。”
棠梨微微低頭,不敢面對她。枚淑妃向來精明,雖然平素不與人多說話,但卻有一雙讓所有人都害怕的眼睛,彷彿能夠看穿一切。
“其實,你何必給自己如此大的負擔呢?”枚淑妃聳了聳肩,露出輕鬆和藹的淺笑,“你們身中蠱毒,你又當真知曉,你自己是動了真心,還是被那蠱蟲給蠱惑了?本宮覺得,怕是連風兒和你自己,都搞不清楚。”
“不,不會的。”棠梨搖頭,往後連連退了幾步。淑妃這幾句話,正好戳中了她心中的痛。
在長寧,得知他們中了生死情花蠱的時候,兩人也曾爲難過,困惑過。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下來思考過後,棠梨覺得,自己的喜歡並非被蠱惑,而是出於真心。
當她擔心的時候,葉裴風卻讓她飄蕩的心穩定下來。既然他們都覺得,對對方是真心的,又何來蠱惑一說?
她本來一向不太相信什麼天命之說,對蠱毒不甚瞭解,更不相信一個人的感情愛意,會被一隻小小的蟲子給控制。
只是,這蠱毒,終究是棠梨心頭的一塊病痛。一朝不除去,一日便不得安寧。
如今枚淑妃再度挑起這個話頭,讓她有些不敢去面對。
“怎麼,被我說中了吧。”枚淑妃見她臉上稍顯痛苦的神色,亦微微搖頭,嘆氣道,“棠兒,你也算是本宮從小看着長大的。不管你是姓葉還是姓君,本宮待你從來不薄。此事,就當是本宮求求你,還不行嗎?”
她突然噗通跪了下去,誠摯地望着棠梨。
“淑妃娘娘,你這是做什麼?”棠梨心頭一慌,怎麼都沒想到,她會突然跪下,趕緊上前要將她扶起來,“快起來,有話起來說,何必要這樣呢?”
“不,今日這事兒,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枚淑妃卻是一場堅決,“身爲一個母親,你現在還不會明白,唯一的孩子在她心中有多麼重要的地位。”
棠梨身子一顫,心中原本堅定的烈火瞬間被澆滅。
“不是我不願意答應你們之間的事情,只是,我若說了實話,又怕你們傷心難過。”淑妃擰眉。
“有什麼話,娘娘儘管說。”棠梨亦在她面前跪了下去,“棠梨只求,娘娘不要將棠梨從風師兄身邊趕走。”
“傻孩子。”淑妃擡手撫摸她的鬢髮,噙着淚道,“這麼多年來,本宮
一直覺得,若是真愛一個人,便會願意爲他放棄一切。哪怕是承受再多的痛苦,都會獨自嚥下去。你可知,當年傅家滅門,爲何我獨獨活了下來,還嫁給了皇上?”
棠梨搖頭,對於傅家和葉家的恩怨,她曾聽聞過一些,但知道得並不清楚。加之枚淑妃的關係,傅家的事情一直被禁止議論。
“當時我腹中懷着表哥的孩子,爲了孩子,我才忍辱負重地活了下去,藉助皇后的幫忙,成了葉家的媳婦兒。”淑妃說道往事,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只可惜,天不遂人願,我腹中的胎兒,終究是沒能保住,反倒是把自己陷了進去,越陷越深。”
“娘娘……”棠梨瞪大眼望着她,怎麼都沒想到,她和葉蕭遠之間,竟然還有這種事情,“那,皇上可知道?”
“大概是不知道吧。”淑妃緩了口氣,“我們傅家,除了當時在北辰山的玄夜,就只剩下我一人活着。你們都還太年輕,很多事情,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我。”棠梨一時間有些語塞,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可是。”
她想要反駁淑妃的話,卻又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來辯駁。
“你可知,如今你的處境有多危險?”淑妃亮了眸子,正色道,“唐家倒臺,君錦的事情,已經在皇上的掌控之中了。一旦東窗事發,刺殺失敗,錦池閒必定是滿門抄斬。再加上他君錦的身份,你覺得那時候,你逃得了嗎?皇上之所以壓制此事,仍舊將你當做晉軒七公主,乃是念在你們之間十五年的父女之情。”
聽到她這些話,棠梨心中越發愧疚起來。她本還在埋怨葉蕭遠,如今,卻又有些茫然困惑。
“暫且放開錦池閒不說,你可知如今,外面沸沸揚揚傳的是些什麼謠言?關於你七公主,大街小巷都是議論的人,話題層出不窮。”淑妃說着,有一絲絲怒意顯露出來,“從江南開始,七公主就從未安生過。江南的拓跋王子,長寧的越王之子,甚至回宮之後,還在藏書閣鬧出與一個鬼魂私奔的事情!你覺得,以你現在的樣子,還能與風兒在一起嗎?”
“我。”棠梨擰眉,心裡越發難受起來,“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她不明白,爲什麼坊間會傳出這樣的話。她和拓跋珪譽,明明是清白的。至於什麼越王之子,更是子虛烏有。但,似乎極有可能說的是楚恆月。可什麼鬼魂,簡直就成了天方夜譚了。
“娘娘,這些事情,一聽就知道是有人故意編造的。什麼鬼魂?越王根本就沒有兒子,明明都是假的!”她突然據理力爭。
淑妃怔了怔,對她如此快速的反應和自我控制倒有幾分欣賞。
“老百姓們不知道真相,可他們的話,卻足以毀滅一切真相,你明白嗎?”
棠梨還想再說,聽到她這句話,卻是不再開口了。她說得有道理,想當初在江南青竹的時候,自己也是利用了百姓之間的輿論,生生賺了一大筆。
“本宮今日與你說這麼多,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愛一個人,有時候反而是放手。”末了,枚淑妃叮囑道,“你覺得,以你現在的樣子,若是死了,風兒會善罷甘休嗎?若是活着,你要讓他陪你一起,遭受萬人唾罵麼?”
棠梨怔在原地,傻傻地望着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她都沒有如此
絕望的感覺,如今,卻被枚淑妃一席話突然驚醒。
是啊,若是她死了,葉裴風定然不肯作罷。假如跟葉蕭遠鬧,或是去劫法場,她這便是要拉葉裴風一起殉情。若是她僥倖能活下去,他們兩真的在一起了,旁人又會怎麼看呢?
或許葉裴風會說,他不在意,不在意那些凡夫俗子如何嚼舌根,如何認爲他不齒。可是,她在意!她在意別人對葉裴風的看法,她希望別人能夠了解真相,不要這麼亂說。那些人可以說自己,可以說自己多麼壞,多麼不好,但不可以說她的風師兄!絕對不可以!
“本宮言盡於此,公主好好考慮。若是考慮好了,今夜給好回覆,會有人來找你要答案的。”枚淑妃說罷,抿了抿脣,轉身離去。
棠梨獨自癱坐在地上,雙手抱着膝蓋,目光遊離渙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眼前似乎看到當初葉裴風爲了救她,陪着她落下懸崖,細心照顧她,特意用甘蔗水來熬藥的情景。
過去種種似乎歷歷在目,仿若伸手就能抓到。可真的伸出手去,卻是一碰即碎,什麼都沒有,撈不起來也握不住。
枚淑妃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耳邊重複着:若是死了,風兒會善罷甘休嗎?若是活着,你要讓他陪你一起,遭受萬人唾罵麼?
她突然覺得很無助,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明明與她無關,爲何她會不知不覺陷了進去?她應該怎麼辦?
“師父!師父我應該怎麼辦?”棠梨忽而唸叨起來,靠着牆角,咬牙嘀咕,“要是師父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怎麼辦。”
旁邊牢房裡的舒格若爾恰好醒了過來,迷迷糊糊聽到她的嘀咕聲,越發奇怪,揉了揉眼睛道:“大白天的,我怎麼就突然睡着了?”
忽而想起那個獄卒給她的香囊,趕緊低頭望過去,瞬間明白自己是中了迷藥,更覺奇怪,趕緊低頭查看。只是,她身上完好無損,再看,還是在牢房裡,立刻扭頭去看棠梨,趕緊跑過去。
“剛剛那人,跟你說什麼了?還不想讓我聽到,居然使這種陰招!真損!”她帶着鄙夷和厭惡說了一句,卻見棠梨兩行清淚,根本不搭理她,越發奇怪起來。
“哎,你倒是說話啊?發生什麼事了?剛剛那個是誰啊?”
她連連問道,卻得不到迴應,心裡又有些氣憤,一跺腳道:“我知道你的蠱毒怎麼解!快回話!”
棠梨霍然站了起來,跑過去,瞪大眼問道:“你知道?”
“額,終於肯說話了。”舒格若爾搓了搓手,有幾分尷尬道,“蠱毒嘛,整個焉耆,若是我都解不了,就沒人能解了。”
“那卓明清歌呢?”棠梨急急問道。
舒格若爾臉色卻是陡然變了,顯出憂傷和憤怒交雜,咬牙道:“死了。”
棠梨一愣,噩耗連連,想不到,卓明清歌居然已經死了。她之前還一度指望,舒格泰和高故能夠早日尋到卓明清歌,說服她給自己解毒。卻不想,她居然一直在指望一個死人,真是可笑。
見到她又是一副悲傷絕望的樣子,舒格若爾皺了皺眉,道:“我都沒這麼絕望,你幹嘛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放心吧,她能解的毒,我也能解。”
棠梨卻是渾渾噩噩地吐出一句話:“看來,這便是命。不是不想見,而是最好,永不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