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劍緩緩地劃過指尖, 隨即三滴鮮血落於塵土之中。小樂念動咒語:“天魔之血,獻祭於天。一滴,天地開眼, 二滴, 蒼生無怨, 三滴, 以吾魔帝之名, 血咒歸一。”咒語念畢,天地間一片迷濛血色。
“王者之劍——”劍動,風起雲涌。
冰與火交融的魔氣在小樂周身迴旋, 獵獵風聲吹得他衣角翻飛,銀瞳似冰卻閃着一團執着的烈焰。小樂仰天, 一字一頓念道:“決浮雲!”
天魔劍抖動, 剎那間的光華彷彿劈開了濃雲的漩渦, 硬生生在空中劃出一道直衝雲霄的裂痕,龍吟之聲不絕於耳。衆人仰望之, 無不心生敬畏。
“匡地紀!”
伴隨着隨後一個字輕喝而出,長劍力劈華山,夾雜着毀天滅地之勢的劍氣,轟然一聲在地面風馳而過,大地劇烈地震顫着, 一條筆直的溝壑自小樂腳下延伸, 直到遠處的山腳下。天與地接壤的地方似乎也出現了裂紋, 數道光華過後, 結界, 崩潰破碎。
“以魔帝之名,解開千年的禁錮, 今日起,極地鬼魔自由了!”
少年清澈的聲音迴盪在天地間,衆人屏息地看着,只覺得那少年瘦弱的雙肩上揹負的不是魔界,而是蒼生的寬恕。從這一刻起,曾經束縛鬼魔的結界完全崩潰,他放開的不只是身體的自由,還有人心的自由。
宏大的劍氣須臾之後擊中了山體,飛沙走石之中,刃丘東南方矗立萬年的峭壁驟然崩裂,猶如坍塌的城堡,破碎成無數大大小小的山石。
一時間山崩地裂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伴隨着撲面的碎石黃砂,眼看便要將刃丘掩埋。
“衆人退到我身後!”
張開屏障將衆人掩護在身後,小樂握緊手中的天魔劍,手腕一翻,冰焰如颶風迴旋而起,將黃沙擋在數丈之外,再一記橫掃,極端的寒氣瞬間凍結了眼前的一切,連同那滾滾而來的碎石也一併冰封。待到一切都平靜下來,衆人如夢方醒。
遠處的一座山峰被整個劈開,使得原本四面環山的地勢發生了徹底改變,也因此,破壞了天絕鬼陣的佈局。小樂猜對了,即使不知道絕陣的陣眼,只要破壞掉山體,絕陣也就算是破了,只是這種方法匪夷所思,尋常人根本想不到,即使想得到也做不到,這世上,怕也只有他一人能爲了。而他選擇的山峰,剛好是莫飛射出金箭的方向,此人即使能逃過一劫,也會被絕陣反噬的力量打傷。
只是破壞絕陣引起的山崩地裂的力量非同小可,僅僅依靠冰封並不能完全抵消瞬間產生的衝擊力和陣法的反噬,但是所有人都明白,是那個少年,以肉身承受了這一切,將那恐怖的力量盡數化解。
世間一片寧靜,空氣中漂浮着冰冷細小的冰屑,落在衆人的身上卻如柳絮般輕柔,隨手一抹,是殷紅色的。紅雨,寬恕的雨,代表了少年如海般包容萬物的心。
凌與音站在小樂的身後看着天空中烏雲散去晚霞似火,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有他在,這個魔界,果然會變得不一般。”
小樂回身,展顏一笑,如春光乍現,冰雪初融。不是那個氣勢迫人的魔帝,也不是傳言中貪戀美色的無知少年,他此刻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有着一種難以抗拒的魔力,讓人想去呵護,也想服從,更想,膜拜。
“君上萬歲!”
震耳欲聾的聲音響徹在廣場上,所有人都心悅誠服。不僅僅是因爲那無人可及的強大,也不僅僅是因爲他悲天憫人的氣度,眼前的這個人,有着非凡的凝聚力,他有足夠的資格接受衆人的跪拜,此時此刻,再沒有人敢懷疑。也正因爲這一役,小樂名聲鵲起,那一劍蕩山河的氣勢和一夫當關的英姿在魔界的大地上迅速流傳開來,很多年以後仍有無數人仰望爲之傾倒,而鬼魔亦因此真正地臣服,此後天下歸心,奠定了魔界盛世的基礎。
領着衆族人臣服在小樂的腳下,莫羽無的心中無限感慨,只有親眼見到,他才能明白,自己與這個少年魔帝之間有着怎樣不可超越的距離。
子簫看見小樂絕代風華,溫柔地笑了笑,對莫羽無道:“少魔主,鬼族內部之事我想君上不會插手,但是,對於左護法的叛逆,我希望能給一個滿意的解釋。”說着,指了指遠處的山體廢墟。
莫羽無頓悟,一旁的青鵬上前道:“少主,我去看看,無論生死,一定親自將莫飛帶回聽候發落。”
青鵬領着人去搜尋莫飛的蹤影,而伊楚早就奔到小樂的身旁不着痕跡地將龍配放在他的手心上,低聲問道:“受傷了?”
小樂苦笑了下,“天絕鬼陣反噬的力量比我想象得要強,不過沒大礙,只是估計要休息半個月。”
伊楚心疼地看着他,卻又不能上前扶住或者摟着他,只能握住他的手面上從容地從衆人面前走過。
寒月暗自皺了皺眉,上前拉住他的手一邊爲他渡氣一邊查看他受傷的情況,還好經脈沒有受損。
雖然破了天絕鬼陣,解開了極地的結界,鬼族衆人也心悅誠服,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莫羽無跟着子簫等人處理善後事宜,而寒月與伊楚則一直在照顧小樂,青鵬在碎石中尋了一夜,終於在第二天的清晨找到了重傷昏迷的左護法莫飛。莫飛的人馬死傷了三分之一,活下來的人在見識到了小樂的強大之後,心服口服,接下來便是尋找鬼魔主莫千秋。
由於結界打開,莫千秋命人開鑿的晶石隧道也正式完工,這樣就等於是小樂親手將莫千秋送到了非魔城,只是不知道莫千秋到底意欲何爲,也不知道城中的雲遙是否早有安排。
休息了一夜,小樂的狀態恢復了不少,莫羽無在莫千秋的臥室內找到了地宮的另一個入口,幾人商量過後,決定入隧道一探。
原本地宮的真正入口在荒漠綠陽,而莫千秋房內的這條通道卻直通綠陽,經由綠陽特殊的地勢氣場,一直通向內魔界。
璀璨晶石鋪就的道路,在流光溢彩中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方,小樂率衆一路追蹤,在將到盡頭的時候看見了倒地昏迷的莫芊芊。
“中了催眠術,無礙。”莫羽無鬆了口氣,隨即又皺緊眉頭,“是義父……”
“鬼魔主是個怎樣的人?”小樂忽然開口問道。
“義父的脾氣很暴躁,但是,不是壞人。”莫羽無一陣沉默,命人將莫芊芊護送回刃丘,又忍不住一聲長嘆。
“義父的身體很差,他其實已經比我們想象的要虛弱得多。汐顏女主歸天的時候,義父差一點就……他雖然撐過來了,但是命不久矣,這麼多年,我一直不懂義父,不知道他決然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不管外人怎麼說,也不管過去重重孰是孰非,如今的義父只是一個可憐的老人,請君上不要爲難他。”
小樂點點頭,道:“放心,如果可能,我想救他。”其實,讓活着的人學會寬恕遠比讓恩怨隨着人的生死而消失要困難,正因爲困難,纔是小樂決心所選擇的路。
隧道內成千上萬的晶石聚集在一起,形成扭曲空間的氣場,也因此縮短了地域間的距離。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只見前方漆黑一片,隧道已到盡頭。
穿過咒術結成的壁壘,眼前豁然開朗,竟然是非魔城內冷雪心曾經的府邸,只是擡眼對上面前之人,小樂愣了。
“啊?”
“喲,終於回來了,又讓那隻色狼猜對了。”如此語氣,只有那個一向囂張的墨龑。
“小黑,你怎麼會在這裡?”沉星迎上前去。
墨龑打了個哈欠,道:“雲遙說如果君上回來,就立刻去非魔宮。”
寒月眉宇一動,“鬼魔主在宮內?”
墨龑點頭,“去了就知道了。”表情難得的嚴肅。
小樂一愣,“有事發生?”
墨龑只是揚了揚眉,沒有回答。衆人匆匆趕去非魔宮,一路上倒並沒有異樣,城內衆人的生活秩序一切正常,甚至連宮內的氣氛也如常。
夢魔主在大殿前等候,見了小樂便上前施禮道:“君上,一路辛苦了。”
小樂擺擺手,“鬼魔主和雲在哪裡?”
葉璘閃身讓開去路,道:“冰魔主與鬼魔主正在花園談心。”
談心?衆人面面相覷。小樂眨了眨眼,他沒聽錯吧?這一路上大家都在擔心會不會發生不必要的戰事,如今這兩人竟然在談心?有什麼舊事可談麼?
風風火火地趕去花園,卻見花叢中有兩人正坐在石墩上對弈,其中一人黑衣銀髮,摺扇徐徐地搖着,一派高貴優雅之姿,正是雲遙。而另一人,青絲半白,面容滄桑,雖已經是枯槁之顏,墨瞳卻神采奕奕。
小樂沒見過莫千秋,可是見了這個人,便知道莫千秋當年亦是風流俊雅之人,只是如今病入膏肓,生命已是風中殘燭,苦苦的支撐已經磨盡了他曾經的風采。
其實莫千秋與汐顏千尋本是同齡人,只是汐顏千尋故去之時依靠最後的力量守住了盛年時的無暇容貌,而莫千秋則將全部的力量用於抵抗生死連命咒只爲保全性命,因此容貌看上去有些蒼老。這兩種對比在小樂的心中形成了小小的衝擊,想起那個錯愛一生的女子不由得暗自一聲嘆息。
雲遙與莫千秋名爲對弈,其實石桌上的棋盤並無落子,兩人就那樣一言不發地對坐,雲遙悠閒喝茶,莫千秋炯炯的目光盯着花園的角落,旁人看起來着實詭異。
“這就是所謂的談心?”小樂對一旁的葉璘努努嘴。
葉璘笑了笑,“君上難道沒有看見兩人無聲的交流麼?”
小樂翻白眼,這個人越來越有無賴的樣子了。寒月盯着那兩人半晌,問道:“他們這樣多久了?”
“三個時辰了。”
“義父說過什麼?”莫羽無忍不住問。
葉璘看着莫千秋眉頭微蹙,道:“他只說,他在等。”
“等?”小樂一愣,再次向那人看去,發現他的目光從未曾離開過花園的某一處,與其說是在看着,不如說,思緒已經飛遠。
“魔主在看什麼?”小樂揚聲問道,緩步走了過去。
雲遙起身施禮,讓開了石桌旁的位置,莫千秋緩緩地收回視線,看見小樂的一瞬間臉色微變,又馬上恢復如常,只是審視着小樂,一言不發。
小樂坐在他對面不說話,任由對方肆意地打量。過了好一會兒,莫千秋才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我在等……”
話一出口,小樂才真正相信莫羽無所言,眼前這個人,命不久矣。他的聲音沙啞無力,彷彿說一句話就已經耗盡全部的力氣,可是他還能讓自己如雕塑般地坐在這裡,可見心中必有絕對的堅持。
“義父……”莫羽無輕聲一喚,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
“那麼,在等什麼?”
“等你。”他用一種莫名堅決的目光看着小樂,扯出一抹毫無笑意的笑容。“我想看看,這個能讓她放棄畢生所求將魔界全心託付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爲什麼?”
“他曾經是我的妻。”莫千秋轉過頭看向花園一角。
小樂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合歡樹。宮外的合歡大多是綻放在黑夜中的夜合歡,只有宮中的這一株,不分黑夜與白晝,恣意地綻放,猶如那個爲愛瘋狂的女子。小樂恍然頓悟,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有着無比纖細脆弱的情感。
“那時,她與子悠在樹下相談甚歡,又怎知,我在遠處整整站了一天。” 莫千秋低沉的聲音在四周迴盪,似乎在說給小樂聽,又似乎,只是在回憶過往。微風帶來陣陣花香,幾片落花隨風而來,落入杯中起了點點漣漪,綠肥紅瘦,煞是好看。
“從相識開始,我就知道,這個女人與別人不同。我要娶她,爲了她,即使放棄這一世的追求也心甘情願。可是,我錯了,女人,永遠是最貪心的!”
“她負我、騙我,甚至怕我報復便逃到非魔城。傻女人,你以爲,逃了便可抹殺曾經的一切?”莫千秋拾起一片落花冷笑,“既然負了我,就要有接受復仇的膽量。”
“這條隧道幾乎是我一生的心血,一直在想,當我突然殺氣騰騰地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會不會後悔當年的背叛。可惜我沒有見到這一天,因爲,她敗了,敗在你的手中。”
這不是時也命也的問題,小樂認真地看着他,道:“她走得很安詳。作爲對手,我很欣賞她。”
莫千秋輕笑,“她一向特別,我知道。我恨這個女人,恨了一輩子,也想了一輩子。她負我一生,到頭來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報應,可是我又很高興,她願意和我同生共死,只是,沒見到你之前,我不想死。”
“義父。”莫羽無跪倒在莫千秋面前,扶着他的膝蓋顫聲道:“入秋了,天涼。您的身體受不住,有什麼話到屋裡談好麼?”
“傻孩子。”莫千秋笑着摸了摸他的頭,“誰都會死,這世上,沒有永恆的生命。義父我的命,就到今日了。”
莫羽無想哭,卻不敢落淚,只能伏在他膝上不住地顫抖。
此情此景哪裡還能有什麼恩怨仇恨不能解,小樂連忙道:“鬼魔主,若是生死連命之術,本座可解。”
莫千秋沒想到他會幫自己,因此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只是有些有氣無力。“君上真是有趣的人。只可惜,這是我和她最後的聯繫,若解開了,只怕她連來世也要逃得不見蹤影。”
小樂默然,真的沒想到,莫千秋對汐顏千尋會是這麼執着,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個人是同類。
“當年,她若不曾負我,若能真心嫁給我,又怎麼會有如此淒涼的結局。她孤單一世,我又何嘗不寂寞……真傻啊……”莫千秋感慨,良久終是釋然一嘆。“羽無,鬼族的未來就託付給你了,把你三叔請回家,從今後,你們自由了……”當最後一個字說完,他猛地縱身一躍,在莫羽無慌亂的喊聲中,飛身落在合歡樹下。
雙腿再無站立的力氣,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莫千秋對小樂道:“一直聽說關於君上的種種事蹟,想來君上宅心仁厚不會對我鬼族不仁,莫某可以放心交付麼?”
小樂心中無奈,見他這神色便知此人心意已決,因此點頭道:“鬼魔主放心,在我眼中,所有魔族並無貴賤之分。”
莫千秋滿意一笑,對衆人抱拳,道:“諸位,莫某走了。”仰天清嘯一聲長嘆,“這一生與她縱然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若有來世,我莫千秋決不放手。”
渾濁沙啞的聲音在最後一刻變得清澈悅耳,莫千秋的容貌瞬間恢復了青年時的意氣風發,然而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在片刻之後被魔火吞噬,須臾便散成無數火蝶,隨風消散。
“義父——”莫羽無跪在火前一邊磕頭一邊流淚,身後鬼族的衆人均掩面而悲。這個男人不愧是一代梟雄,連選擇死亡也這般從容,小樂肅然起敬。
英雄遲暮,曾經再遠大的抱負再多的才華都已付諸東流,究竟是誰錯愛,又是誰攪亂了誰的人生,當年合歡花下驚鴻一瞥,美人如花的身影自此鑲嵌在男人的心中。可惜,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相遇,註定了今日無奈的結局。一切沒有開始,便早已結束。
他們,都是被困死在局裡的可憐人,用情所佈下層層疊疊千絲萬縷的,局……
魔火依舊在肆虐,大火吞噬了合歡樹,前一刻還在迎風綻放的花朵頃刻間便化成一縷青煙一點灰燼。怔怔地看着合歡花在火中掙扎,好似妖嬈的舞姬正在跳一曲死亡的舞蹈,小樂的心還是動搖了。一時間心亂如麻,有些迷惘,更多的卻是傷感。
“怎麼了?”寒月上前摟住他。
“沒什麼。”他搖頭,“有點無力。”
“累了?”子簫爲他擦了擦額頭的汗。
小樂沒說話,身後的伊楚卻輕聲道:“不要迷惘,有些事情,我們無能爲力。讓所有人都能幸福的路,是不存在的。”
不存在的……
“是啊。”小樂仰望天際,苦笑了起來,“世間悲喜千萬種,即使是神仙,怕也做不到吧。”
火光照亮了一角天空,是合歡樹最後綻放的生命之花。眼看一株萬年古樹即將焚成灰燼,宮女們這纔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詢問是否要救火,小樂擺了擺手,“罷了,罷了,讓那些往事恩怨,如此灰飛煙滅罷。”
(《和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