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簫出生在一個很幸福的家庭, 出生的時候父親汐顏千寧笑得像個傻瓜,母親東方初華的臉上洋溢着溫柔和恬靜,他有親人、有族人, 還有魔主的祝福。
“千尋, 爲他起個名字吧。”男人將新生的娃娃抱到女子面前, 女子受寵若驚, “大哥……”
“你即將接任血魔主, 當得起這個資格。”牀上的女子鼓勵地看着她。
“嫂子……”一瞬間,她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從男人手裡接過那脆弱的小生命,眼淚就那麼滴落下來, 一滴一滴,落在襁褓上。
此生, 也許永遠也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世上, 她汐顏千尋只會心甘情願地爲一個男人孕育後代, 雖然,這也只是一廂情願。想起那人的眉、那人的眼, 想起他心無情愛的霸氣,想喚他的名字……子悠……
目光閃了閃,她笑了下,“子簫,汐顏子簫……”
“嗯, 是個好名字。”看見她難掩落寞的表情, 夫妻二人對視了一眼, 笑容裡多了幾分憐惜和無奈。
子簫出生的那一年, 正是魔界最混亂的一年, 叛亂未平、殺戮無止,冤魂哀嚎遍野橫屍, 活着的人掙扎於生死和崩潰的邊緣卻得不到解脫。任外界的戰火如何瘋狂地瀰漫,子簫的父母一直堅持着在那一方小小的淨土守護着難得的安寧,然而一切總有終結,無論是祥和、還是戰爭。
爲躲避戰禍,汐顏千寧決定帶着妻兒隱居,可是戰火依舊在肆虐,毀滅了凡人的幸福也塗炭了萬物生靈。在這混亂的大環境中,沒有人可以安然生存,尤其是身爲邪王之友的初華公主與駙馬。猜忌、掙扎、離間、利用,朋友會反目,親人也可能叛離,當初華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皇族的叛徒,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你竟然幫他!爲了一個外人你要叛我——”高大的男人氣得渾身顫抖,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罵也不是打也不是。
“皇兄,他是我的朋友,初華欠他一命,不想看着他死。”
“朋友!好一個朋友!”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氣,甩門而出。自此,東方夜嵐與初華兄妹二人關係惡化,有生之年竟然再無緣見面。
收到哥哥東方採慘死的消息,初華淚流滿面。若沒有血魔的從中作梗,或許不會出現這樣的結局。究竟誰是內應,她不知道,只知道從這一刻起,手足之情徹底不復存在。搖搖欲墜地走到裡屋,想抱起小小的嬰兒,可是未到近前一口鮮血噴出,濺了子簫一身。子簫不過一歲,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母親緩緩摔倒在牀前,伸了伸小手,看到自己的父親發瘋似的抱住她,聲嘶力竭。
“初華,初華!到底怎麼了?”
東方初華虛弱地笑了笑,“他……還是……不肯相信……任何人……”胸口的咒印如被火灼燒一般疼痛難忍,這是一種咒術,背叛者,死!或許,她的皇兄,早就忘記了她的身上還殘留着這種殘忍的咒術,也或許……
胸口驟然一陣刺痛,嬰兒放聲大哭起來,汐顏千寧撲到近前,卻見子簫的胸前浮現出一個五芒星的咒印。初華將死,咒印轉移到子簫身上,竟然是後輩子孫永遠無法解脫的惡夢。
“舍,不得……你們……啊……”
沿着嘴角流下的鮮血繪成了女子最後的淺笑,眼中的不捨和心酸深深地刻入子簫幼小的心靈,那時他不懂,可是這本不該留在記憶裡的一幕如同定格的畫面,在很多年後夜夜入夢,煎熬着他的內心。
“東方夜嵐!你好狠的心!我與你不共戴天!”汐顏千寧的心如同被剮了千刀萬刀,血淋淋的痛苦,生生撕裂了短暫的幸福。
後世傳言,公主東方初華與駙馬二人不惜背叛同族與邪王子悠爲伍,公主死於戰亂,駙馬悲痛欲絕亦在三年後病逝,其時,邪王已敗。子簫一直記得,自己的父親根本不是因爲思念成疾而離去,是因爲他。爲了唯一的兒子,他的父親可以選擇日日被思念與仇恨煎熬地活着,亦可以爲了他,選擇死亡。
他還記得那日父親喂他喝下自己的血時的表情,他說:“活下去,子簫,你是我和初華最後的牽掛。”不知爲何,幼時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唯有父母死去之前的樣子,歷歷在目。
叛軍潰敗,邪王子悠被囚於天界,所有參與叛亂的人面臨的將是另一場鮮血的屠殺。重傷不治的汐顏千寧降了,爲了族人爲了妹妹,也爲了子簫。拼盡最後一口氣,以血誓換了子簫胸前的半個咒印,然而也只是延緩了咒術的作用,能保他暫時不死,已是極限。
子簫趴在父親漸漸冰冷的身體上放聲大哭,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來告訴他到底爲什麼,是誰的錯,又是誰的懲罰。他哭得幾乎失了聲音,差一點因爲情緒過於悲慟而引發咒術,生死一線之際,姑姑汐顏千尋救了他。似乎在被她抱起的那一刻起,這個女子深深壓抑的痛苦和仇恨便如蔓延的野火一般燒到了他的身上,無法逃避也無法撲滅。
子簫在姑姑身邊長大,汐顏千尋教會了他很多東西,雖然脾氣總是陰晴不定,卻不曾傷害過他。子簫是個聰明的孩子,天文地理文才謀略一教就會,尤其在汐顏千尋的刻意引導下,他的心機變得深沉起來。童年生活很枯燥,因爲汐顏千尋將他的存在徹底隱藏,他沒有朋友,不懂得嬉戲也不能向他人表露心聲。甚至服侍他的下人每次見到他胸口半個五芒星的咒印時,那眼神恐懼得彷彿見到瘟疫。他們說,他的父親因他而死,他是不祥的孩子……
掙扎、絕望、厭惡、憎恨,所有極端的感情被汐顏千尋強制性地灌輸進子簫的腦子,漸漸地他學會了演戲,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很多種人格,孤獨的、清冷的,還有滿腔仇恨的。
他是汐顏千尋的棋子,在她將汐顏子簫這個名字從人們的言論中掩去的時候,子簫就知道,他是一枚復仇的棋子。
“子簫,我要你一生一世記住你父母離去時的樣子,記住族人的絕望,記住那些人看你的眼神。記住這仇恨,你、我,都是註定要活在仇恨中的人。除了復仇,我們無法解脫。子簫,別人做不到的,我們可以!”
恨是一種習慣,每次在夢魘中驚醒,殘破的往事便如寒冬飛雪紛杳踏來。父母的無辜慘死、族人驚恐的目光,還有自己不知何時便會走到盡頭的生命,越是這樣如履薄冰的生活,越能讓人找到瀕臨崩潰的瘋狂。子簫覺得自己快瘋了,除了復仇心中一無所有,他沒有可以交心的人,即使是姑姑也不行,長年陪在身邊的只有一隻姑姑贈予的碧簫。
子簫喜歡洞簫的聲音,那種悠揚與孤寂共存,空靈與浩渺同在的簫音能讓他忘記一切,所以他總是帶着玉簫,將血分給它,等於共享了彼此的生命。
汐顏千尋笑着說:“它接受了你的血,子簫,你將是我血族的魔主。”聽見這句話,子簫知道,屬於他的復仇,開始了。
嵐帝被封印,汐顏千尋做了代理魔帝,只是身體每況愈下,後來索性將魔主之位徹底傳於子簫。隱藏在汐顏千尋身後多年,子簫已經習慣了這種一人在明一人在暗的模式,所以除了幾名心腹很少有人知道血魔易主。爲防止計劃生變,子簫經常在人前扮演汐顏千尋,若是千尋無事,他則退於幕後扮作女主的男寵。她爲他起了另一個名字,寧溪,寧字取自‘汐顏千寧’,而溪字與汐同音。汐顏千尋說:“這是你父親的遺願,寧溪寧溪,念着這幾個字,就覺得大哥的信念從未改變。”
很早以前,子簫就知道天魔家還有後人降世,只可惜東方夜嵐將他保護的很好,所以魔界之人竟然無一人見過這未來的魔帝。生長在溫室的花朵,不曾被世人褻瀆的存在,那樣的孩子,讓子簫心生恨意。父輩們的仇恨,還有這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讓子簫無法釋懷,恨已經膨脹到極至,不到終結誰都停不下來。
他一直在等,等那個被保護得連殺戮也不曾見過的孩子出現。他與他身上都流着天魔族的血,相連的血脈能讓子簫輕易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可是卻無法確定位置。直到那一天,血液的波動越來越清晰,那個孩子的力量開始覺醒,子簫輕笑,他會比所有人都早一步,找到他。
子簫以指尖凝氣,在自己的肩頭寫下血咒,透過相似的血脈,這個蝴蝶的咒印必定會出現在那孩子的肩上,註定的血緣,也註定了分割不開。
當夜,受到血咒的呼喚,少年的身影入了子簫的夢中。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在彼此的夢裡。瓢潑的紅雨是那個孩子的內心世界,可是無盡孤寂的森林卻是子簫內心的寫照,子簫立在雨中,看着少年的身影越來越清晰,只是眉目卻很模糊。
紅雨染得他身上斑斑緋色,雖然看似有些慌張,卻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隨意。東方三笑,是個特別的人。
“雨大,莫要淋壞了身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撐起傘輕聲道了句。子簫想,面對這樣一個性情喜好皆一無所知的對手,要扮演哪一種人會更有趣?他以爲他會恨的發狂,可是直到少年接過他手中的傘,他的心依然很平靜。因爲在夢中,連恨都變得不真實了。
模糊的夢境裡,子簫看不清東方三笑的容貌,但是要讓彼此的聯繫更深,就要讓他的靈魂也刻上與自己同樣的蝶印。於是他攬住少年的身體,對着他的左肩便咬了下去,沒有真實的血腥味,卻讓少年痛得變了臉色。
被他推開,依舊保持着笑容的面具,子簫深邃的目光閃了閃,“笑笑,你是我的……”仇與恨、生於死,都是我汐顏子簫的,從這一刻起,你已入了我的局,一切由不得你!
夢醒的時候,子簫的肩頭殷紅一片,竟然出血了。不知道那少年的夢裡,是不是還在下着無盡的紅雨……摸了把血跡,子簫開始大笑,內心深處真真實實地興奮了起來,或許是即將開始的復仇之路,也或許,是在期待着少年一步一步走進自己精心佈下的局。
不久之後,東方三笑重現魔界,子簫知道,從他進入魔界的那一天起,他的肩頭就沒有停止過刺痛,那是一種興奮和期待的戰慄。
“期待着……與你相遇……”
處理好族中事物,與女主做了短暫的告別,子簫只帶了一個小侍童便離開了非魔城。他知道他在哪裡,因爲刻在自己肩頭的血咒將他們聯繫在一起,只憑這一點,子簫已盡得先機。
那時,三笑正被鬼魔千重影追殺,一路躲藏損了沉星傷了伊楚,好不容易找到藥師的醫館,算得上極其狼狽。子簫剛一走進千重影的包圍,便被捉住,此刻他扮演的是體弱多病的書生,所以根本未曾反抗。千重影也不是易於之輩,正苦於無法進入醫館,見有人送上門索性派人將子簫身旁的侍童李代桃僵。主僕二人以求醫爲名進入醫館,第一天,子簫沒有見到三笑。但是無妨,他自會弄簫引鳳。
一曲碧海潮升,讓少年聽得神情哀婉。曲子是汐顏千尋所授,子簫最喜歡的一首,名‘碧海潮升’,潮起潮落,愁思無盡寂寞叢生。每每汐顏千尋吹奏出這個曲子,她的表情裡總有種透徹心扉的思念,子簫不懂情,卻懂得曲子裡的惆悵,所以她總會說:“子簫,這曲子不適合你。”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寂寞,但也從未有人懂過他的寂寞。
子簫在窗邊弄簫,三笑在窗外聆聽,屋裡屋外兩種心思。
“靜無波,意非情,你的簫聲,能讓我平靜……”他道。
子簫心中輕笑,他的痛源於血咒,自然能讓他平靜。“在下子簫,公子如何稱呼?”
“方笑。”那少年回答,子簫突然覺得很有趣,這是一個充滿欺騙和謊言的開始,不知道會有一個怎樣精彩的結局。眼前這個看似單純的少年,也許比他想象的要聰明。善良,是他的優點,同樣也是他的缺點,子簫已經可以預見,三笑的善良將成爲他日後的敗因。
在醫館的每一天,子簫都在觀察着三笑,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幾乎都是在刻意地算計之後進行的,當然,他也毫無意外地收到了精心計算的結果。
少年單純、直白,從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三笑說:“我喜歡你的簫聲,只是稍微有些孤獨,多交幾個朋友人生也會很快樂。”
握簫的手微微顫了一下,肩頭上傳來三笑心思的波動,是一種對弄簫人孤寂的感嘆,他竟然懂了他。第一次,有人能聽得懂他的簫音,可惜,他們註定不是朋友。
“子簫至今無摯友,今日,我就把方兄作爲第一個朋友,可好?”說這句話時,子簫心中也是在算計的,可是當看見少年認真地點了點頭,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竟然在期待。
他不是該恨他麼?即使扮演着一個與其毫不相關的人,他的內心也不該如此平靜。
“天涼,衣服要多穿點。”三笑說着,眼中的關懷格外真誠。心底的某一處,彷彿,有什麼東西融化了……
他怎麼可以如此單純地相信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友善地對待仇人,怎麼可以……
他騙了他、利用他,甚至控制他,一面是對恨的執着另一面是對朋友二字的困惑,子簫還是寧溪,寧溪還是子簫,他自己在這種錯亂的人格里產生了迷惘。獨自守了幾百年的仇恨,已經成爲子簫骨子裡的一種印記,即使內心深處真的渴望着什麼,他也不能讓自己忘了復仇。儘管如此,當少年在雪中握住他的手,用一種近乎動情的聲音對他說:‘子簫,你該自由地活着。’他的心真的跳動得比往常快了幾分。
決戰前的午夜,子簫再一次吹奏出一曲碧海潮升,悠悠的簫聲飄蕩在空寂的非魔宮內外,無人欣賞,也無人知心。猶記得囚禁小樂時,他在自己身下痛苦□□,明明已經被□□逼瘋,眼神卻不肯有半分示弱,還記得,他在得知一切真相後落下的那一滴淚,無聲卻一點也沒有露出怯懦。
他問:“你見過海麼?”
他回答,“不曾。”
“是麼。那麼,你一定是天才……”
子簫已經不記得小樂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可是那種語調卻深深地刻在腦海裡。放下手中玉簫,他纔想起,原來自己的簫聲早已不同,最初的和最後的,寂寞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知道,他是愛他的。沒有理由地動了心,掙扎着、反覆地回想着恨的緣由,卻沒辦法讓自己忘記。姑姑說,情是最致命的弱點,不曾動心,便不會輸,可是已經晚了。
紅霧山的決戰是一種終結亦是一種解脫,是恨還是愛,是復仇還是放棄,子簫只想要一個結果。濺血的傷口讓他意識開始渙散,這一刻,他終於承認了,三笑,東方三笑,不愧是天魔的後代。他已盡力,但是,不甘——
“恨我,一生,記住我,永世。”他捉住小樂的手許下最後的願望。
如果愛不能長久,那麼便讓恨永恆吧。他就是這樣一個瘋狂的人,無論是恨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愛一個人的時候,正因爲感情的極端,他已經瘋了。
自黑暗中掙脫,發覺自己還活着,子簫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情。愛與恨的結局,上天已經爲他做了最後的選擇,所以他想,就這樣吧……
寂寞的時候依舊吹簫,可是簫音還是難掩憂鬱,原來,這就是思念。再一次吹簫引鳳,如同最初的時候,引來的依舊是那個善良寬容的少年。
“希望花開的時候,你還在我身邊。”小樂對他道,眼中滿是渴求。
子簫點頭,“今夜花若開,子簫爲你留下。”
花真的開了,一團團一簇簇,猶如少年戰慄的渴望。傻孩子……子簫輕撫着他的臉,爲了留下他不惜動用魔氣讓花開早,只怕明日便會枯萎了吧。可是,這是他的心,真心。
“爲你留下,一輩子。”子簫將蝶佩放在小樂手心,伏在他耳邊低低地承諾着。他肯原諒接納自己,自己怎會拂逆?即使要面對另外兩人的懲罰,他也心甘情願。
“如果當時月和楚楚沒有原諒你,你會怎麼做?”很多年後,小樂把玩着他的玉簫,想起當日三人的混戰,笑得滿足而幸福。
子簫揚了揚眉,“把你打包拐跑。”
“撲哧——”小樂大笑了起來,“的確像你會做的事。”
“我要學簫。”小樂道,“那首碧海潮升。”
“好。”子簫收緊了手臂,將小樂緊緊地圈在自己懷中,“不過,拜師也要先學會取悅師父啊。”輕笑中,低頭吻住他的脣纏綿不休。此生,擁有幸福他已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