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樂三人到達林波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 馬車緩緩駛入林波城,然後在琪府門前停下。車簾未掀便聽見墨龑低聲問了句:“喂,你確定真的要進去?”
“怎麼?”小樂掀開車簾一看, 頓時被映入眼簾的白色燈籠上那黑色的奠字弄得一怔。林波琪府有人過世, 小樂想起琪青兒離去之前似乎有琪老爺病重的消息, 莫非, 是不治身亡?
三人下了馬車都暗自皺眉, 門前身穿素衣的迎客小童見有客人前來於是上前問道:“公子找誰?”
“我姓方,是你家二小姐和三小姐的舊識,路過這裡想來拜訪一下, 只是……”小樂指了指門前的白紙燈籠,“發生何事?”
小童的眼圈一紅, 道:“我家小少爺月前過世了, 老爺夫人傷心, 不見外人。二小姐也不方便,公子若想見三小姐, 小的這就去向管家通報一聲。”說着便退回了府內。
小樂與伊楚對視了一眼,不知道這次選擇琪府作爲落腳處究竟是對還是錯。過了一會兒,院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即大門打開,露出一張略帶滄桑的臉, 正是小樂曾經幫助過的商隊負責人之一, 琪府管家安伯。
“真的是恩公!”安伯見到小樂便要下拜, 小樂連忙扶起他, 笑道:“什麼恩公不恩公的, 當時也只是爲了保命而已,安伯不必放在心上。”
安伯哪裡肯聽, 拜了又拜便熱情地將三人迎了進去。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感激的話語,又說到府中小少爺不過十三歲便早夭,一陣扼腕嘆息。
“我記得青兒說過,她好像沒有弟弟吧?”小樂一愣。
安伯目光閃了閃,嘆息道:“是大小姐的獨子,那孩子聰明得很,又難得擁有經商的天賦,可惜天妒英才,可惜啊……”
說完這些,幾人剛好走到前廳,安伯便去請琪青兒,墨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眉頭微蹙。
“怎麼了?”小樂奇道,墨龑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沒什麼,只不過有點奇怪罷了。”
“哪裡奇怪?”一句話換來伊楚與墨龑兩人同時莞爾。
“也就只有你這少根筋的傢伙,才聽不出他話語之中的做作。”伊楚揶揄地撞了他一下。
“嘶——”撞到傷口上,小樂頓時呲牙咧嘴。
再次見到琪青兒,這原本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早已沒有了當日血魂斷崖外的快樂無憂,取而代之的是靈秀的黑瞳也遮掩不住的憂愁。小樂與伊楚都認得她,只覺得不過數月之間竟然能將不諳世事的少女弄得這般毫無生氣,不由得暗自感慨世事無常。
“小樂哥,小伊哥,好久不見。”琪青兒微微一福,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底竟多了幾點晶瑩。
小樂嚇了一跳,本以爲不過是家中有了小小變故,可看她的樣子似乎發生了更大的事情,於是連忙扶起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琪青兒忍了忍,終於在三人面前落下淚來。
原來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琪家的商隊屢遭搶劫,然後貨倉走水損失巨大,琪老爺在接連的打擊之下氣急攻心一病不起,因此有了急召琪青兒速回的家書。琪青兒匆匆趕回之後,幸好有藥師留下的靈丹救回琪老爺一命。然而事情並沒有結束,琪家大小姐的獨子莫明其妙地陷入昏迷,之後各方醫治無效竟然就那麼睡過去了,再也沒醒。原本琪家都將希望落在這少年的身上,誰想到天不遂人意,未及成年便白髮人送了黑髮人,一時間整個琪府徹底亂了。琪老爺與夫人從此無心經商,權力大部分落在二小姐琪凝眉的身上,一切還未步入正軌,便有下人在二小姐的閨房裡找到了施咒所用的靈符。所有人都開始懷疑小少爺的死因,而這無疑加劇了府內的疑雲,雖然老爺夫人與大小姐表面上並不相信此事,但難免生了芥蒂,琪凝眉無法忍受這種誣衊與流言蜚語,拒不出戶。原本好好的一個家庭,幾乎分崩離析,琪青兒怎能忍受得住。
小姑娘哭得委屈悽慘,小樂一邊聽一邊安慰,於是想起自己一天之前也是這麼無措地痛哭着,不由得暗自苦笑。琪青兒哭夠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乾眼淚,問了三人的來意。
小樂只道要在林波小住幾日,琪青兒自然邀請三人在府裡住下,並親自引着去了客房。穿過前院的長廊時,小樂注意到有些下人略帶探尋的目光,又見琪青兒彷彿壓抑着什麼似的堅強,心中一動,有了幾分明瞭。自己這三人的行爲看在外人眼裡,豈不像是琪青兒專門培養的外部勢力?
嘖!小樂冷笑,大戶之家果然夠亂!
這數月之間發生的事情太過蹊蹺,正因如此總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揣測起來究竟是何人在暗施詭計。富可敵國的財富、家族的產業,這一切跟金錢有關的事情都蒙上了私慾的陰影,小樂自然也能想到平日裡的明爭暗鬥。可是事到如今,陰謀太明顯,栽髒陷害也太明顯,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都明白,最終漁翁得利的人才是陰謀者。目光落到走在前面的少女身上,小樂眉頭微蹙。他絕對不會相信琪青兒會參與這種事情,但是小少爺昏迷是在她歸家後第六天,巧合得似是而非,如今可稱得上毫無損失的人,只有她了……
別人的眼光與不辨是非的臆斷,對一個小姑娘來說太沉重,她不能忍受的豈只是家中的變故,更還有那些若有若無的指控和揣測的目光,所以她委屈,卻不能讓自己露出懦弱的表情。
想到這裡,小樂暗自嘆了口氣,這個小姑娘也真不容易。只是不知道,在琪家是否能幫上她一些。
一切安頓好之後,琪青兒引着三人見了琪老爺與夫人。小樂曾經救過琪凝眉一命,因此老爺夫人對幾人都是和顏悅色,只不過家中變故使得二人對什麼都毫無興趣,談話自然也很快結束。倒是久不出屋的琪凝眉派人稍來口信,想與小樂單獨一談。
小樂看了看伊楚,後者一聳肩,道:“我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你的事情我也不多問,盡力而爲吧。”
墨龑則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吃着花生喝着溫酒,“有麻煩自己解決,我只負責把你安全帶回去。”
小樂一哂,只好自己應約前往。
琪凝眉看上去比琪青兒也好不到哪裡,臉色蒼白、眼裡似乎有水盈盈欲滴,見到小樂便一言不發地跪了下去。小樂被她這一跪弄得不知所措,“二小姐,你這是幹什麼?”
“恩公您一定要幫我。”琪凝眉眼中閃着堅決,說什麼也不肯起來。“凝眉現在誰也不相信,除了恩公這個家已經沒有值得凝眉信任的人了。”
小樂呆了一呆,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家人、朋友、下人,整個琪府在重重陰謀之下已經沒有能讓她完全託付的人,可是她還想要真相,所以只好求助於原本置身事外的小樂。小樂不知道自己這次的決定是否太過倉促,可是這種事情一旦開頭便沒有辦法輕易抽身,幫還是不幫,又要怎麼幫?自己的事情還未解決,又怎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去思考其他事情?
看着琪凝眉倔強地跪在面前,又想起伊楚對自己似調侃又似嘆息的話語:“你的事情我也不多問,盡力而爲吧。”小樂忽然覺得自己這種爛好人實在沒有原則,即使有再多的顧慮,選擇其實早已在心中。
“二小姐,你起來吧,有些事情不是我說能幫便能幫的,反正我會在這裡叨擾幾日,有問題的話可以繼續探討。”
琪凝眉神情激動,連日來的委屈和壓抑頓時得以宣泄,捉住小樂的袖子便哭了起來。小樂一臉黑線地又是安慰又是苦笑,這一路是怎麼了,自己哭得天昏地暗還不夠,又遇到琪家姐妹哭得這麼悽慘,唉……
回到客房的時候,小樂的體力早就到了極限,要不是伊楚快一步抱住他,差一點就摔在地上。墨龑坐在一旁揚了揚眉,“你當身體是你自己的?我可不希望帶出來的時候半死不活,帶回去的時候還是那副尊容。”
小樂只是笑了笑,將之前的事情對兩人重複了一遍。伊楚搖頭輕笑,道:“我就知道,你這人天生爛好人,尤其是女人求你,絕對不會拒絕。”
小樂怕他多心,連忙解釋道;“楚楚,我沒別的想法。”
“算啦,逗你玩呢。”伊楚竊笑。這一路走來兩人聚聚散散倒是聚少離多,感情穩定之後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在修煉就是逃命,少有這麼平和的時刻,因此都覺得格外難得。
看見伊楚久違的笑臉,小樂心中一暖。他以前總覺得了解伊楚比了解自己還多,可是經過了這麼多風雨,那個曾經需要他保護的少年幾乎已經被淡忘在記憶裡,留下的只是他此刻的堅強與包容。他與他,都變了,爲了能夠跟上彼此的腳步,他們都在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
握了握他的手,見伊楚對其他事不以爲意,小樂也就不再多言。三人簡單地說了一下明日的計劃,墨龑想起自己尚有一柄劍在鐵匠鋪那裡未取回,靈機一動,決定先去試探一番。
這一夜無事,第二天一早,小樂三人又駕着馬車出了琪府,只不過這一次伊楚駕車,小樂與墨龑坐在車內扮成主僕,向魔界最出名的鐵匠鋪緩緩駛去。
寒風凜冽,即便是林波最繁華的街道,此刻也不復往日喧囂。尋常店鋪開得比較晚,只有鐵匠鋪早早地開了門,遠遠地就能聽見裡面傳來擊打鐵器的聲音。
“小黑,你去鐵匠鋪打了件什麼物品?”小樂忍不住問墨龑。
墨龑從懷中掏出一張票據遞給他,道:“一柄很特別的劍。”
“哦?”小樂一聽來了興趣,據他所知,墨龑是不用劍的,唯一可以稱得上武器的東西或許只有他腕上的鐲子,能讓他說特別的劍,一定稱得上名劍。“怎樣特別,我一定要見識一下。”
墨龑揚了揚眉,“我的眼光自然不會差。”
小樂沒忍住偷笑了一下,還想再說什麼,就聽見伊楚道:“看見鋪子了。”
小樂頓時收斂了笑意,想起就要見到天魔凌兄弟二人,心中也說不出究竟是緊張還是激動。彷彿是迎合了他內心的混亂,一直放置在身旁天魔劍竟然開始細微地抖動起來,劍身在劍鞘裡發出錚錚的聲音,隨着馬車越來越接近鐵匠鋪越發地激烈。
“這……”墨龑一怔,小樂連忙將劍抱在懷裡,似安撫又似在探詢,卻始終不知道究竟爲什麼。伊楚撩開車簾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眉稍一挑道:“看來,我們來這裡的選擇是對了。”
過了一會兒,天魔劍的抖動歸於平靜,彷彿一切都只是衆人的錯覺。恰在此時,馬車剛好行至鐵匠鋪門前。
今天的目的只爲試探,所以墨龑與伊楚都沒動,只有小樂跳下了馬車。鋪子半掩的門打開,露出一張被火烤得紅彤彤的臉,是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
“大師在麼?”小樂露出百分百純真無害的笑容。
那少年先是一愣,隨即笑嘻嘻地嘆道:“真是個漂亮的小公子,難怪大師說今日會有貴客到。”
小樂邁上臺階的腳就這麼停在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大師?貴客?小師傅你誤會了,我只是替我家公子前來取劍的。”說着將票據遞給了少年。
那少年接過票據看了看,又看了看門外的馬車,於是恍然大悟。“哦,我記得,原來是那位金髮公子的劍,進來吧。”
進得屋內,裡面被爐火烤得燥熱異常,一旁擺着一件未成形的兵器,看樣子是這少年在學習鑄劍,只是不見其他人。
“大師不在?”小樂驚訝。
少年撓了撓頭,道:“大師最近有點事情,鋪子都是我一個人照看。”
“我家公子的劍是否完成?”
“早就完成了,你稍等。”少年說着轉身進了裡屋,只聽見一陣搬動貨物的聲音,之後少年皺着眉頭走了出來。“奇怪,這裡沒有,可能在後院,你等我一下。”
“好。”
耳聽着少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小樂索性坐在一旁靜等。屋外冷風肆虐,屋內卻熱得如同烤爐,通紅的火苗跳躍着,彷彿會隨時從爐裡撲出來。小樂擦了擦汗,正要出去與伊楚交談就感覺到風向驟變,吹得大門‘砰’地一聲關閉。與此同時,馬車上的伊楚與墨龑飛身而入,奇異的結界張開,將三人封在了屋內。
“笑笑。”
“我沒事,倒是你們兩個太沖動了,哪怕留一人在外面也好過這種情況。”小樂嘆了口氣。
伊楚輕笑,“你倒是清醒,不過這種無法與你共同進退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做了。”
墨龑則瞪了他一眼,將天魔劍交給他道:“廢話,老子這保姆是好當的麼!”
其實兩人都看出小樂的放鬆,只是不太放心才衝了進來。小樂的確不緊張,因爲結界張開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熟悉的氣。熾熱的火,能將一切焚爲灰燼的天煞之火,天魔凌。
“凌大哥,我知道是你,出來一見吧。”小樂揚聲喚道。
結界內的空氣微微波動了一下,隨即一人藍瞳青衣負手而立出現在三人面前,正是鑄劍師天魔凌。
“凌大哥,好久不見!”小樂興奮地走過去,未及近身,天魔凌卻猛地吸住了天魔劍,手一帶,長劍半出鞘,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笑笑小心!”伊楚不敢輕舉妄動,怕天魔劍傷到小樂,只好死死地盯住天魔凌尋找破綻。
“別動。”小樂喊住了想要靠近的墨龑,擡頭認真地看向天魔凌。依舊是初次相識時那令人過目不忘的容貌,依舊有着當時扼殺生命的煞氣,只是那雙本該冷然的金瞳深處,卻閃着某種未知的波動。
“凌大哥?”
天魔凌全神貫注地看着天魔劍,過了許久才問:“你的劍?”
小樂自信地笑了笑,“是。”
天魔凌的嘴角綻放出一抹飄忽不定的笑意,然後將長劍還鞘。
小樂知道以鑄劍師的能爲一定能看出天魔劍的獨特,於是試探地問道:“如何?”
天魔凌擡起一雙燦金的眼睛,沉聲道:“這是我至今見過的,最好也最糟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