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兮明白浣芝的意思,脣角微啓卻沒有多作解釋,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好幾日沒去看惠嬪了,既然現在得空不妨去看看她。
生產將近,加上惠嬪又曾在孕期受過驚嚇,於是太醫特意叮囑,讓她多呆在屋裡。錦兮進屋的時候,惠嬪正半躺在對窗的美人塌上,神態怡然,腹部高聳,玉帶般的蛾眉在臉上舒展開,不悲不嗔,讓人感覺格外舒服。
施然緩入,錦兮秀靨之上的黛眉未蹙,嘴角微向上兒彎,帶了點薄薄的笑意,先向惠嬪行禮,而後才坐到旁邊的圓凳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起家常。
屋外的陽光照徹軒窗,染織一片明媚的金黃色,惠嬪置身其中,鵝蛋般的臉因爲懷孕越顯圓潤,膚如白玉,秋水含情,渾身充滿着即將成人父母的喜悅。
“若是沒有你,我興許等不到和孩兒相見的那天。”惠嬪拉着錦兮的手,對她感激道。
錦兮卻搖頭:“瞎說什麼?您和孩子都是有福之人,有上天庇護。”
“不!”惠嬪搖頭,身子探前,繼續說,“我不是傻子,分得清這宮裡到底誰對我好!今生我能結識琴師,就是死也無憾!”
“快別這麼說……”錦兮不着痕跡抽出自己的手,剪瞳似水,像是一眼古井探不到底,“太醫說再過半個月您就要生了,這會兒說生啊……死啊的,也不怕不吉利!”
惠嬪下意識低頭盯着自己腹部,手掌慢慢摸上去,隔着一層布料磨搓,半晌才道:“琴師說的極是……眼下,的確沒有什麼比這個孩子更重要……”
身邊的婢女見狀掩嘴笑道:“琴師不知,這孩子在主子肚子裡可鬧騰了,經常三更半夜的踢主子,害的主子整夜整夜的睡不好!我看吶,這一胎絕對是個活潑的小皇子!”
“盈彩住嘴!”惠嬪不喜反嗔,立刻瞪一眼口不擇言的婢女,讓她快些停嘴,“孩子還沒落地,你就敢滿嘴胡言?真是被我寵壞了!”
錦兮脣瓣一勾,笑道:“我覺得她說的沒錯,娘娘這胎說不定真是個皇子!”
惠嬪一怔,對錦兮重重嘆口氣,黯然道:“我倒希望這會是個公主……”後宮多年無子,皇上又鮮少點人侍寢,若是讓惠嬪一舉生下男嬰,這天胤朝大皇子的身份只會招來更多人的紅眼,日後能不能養大都是未知數。
盈彩侍候惠嬪多年,很清楚主子在擔憂什麼,眼睛上下轉了一圈,開口道:“主子,奴婢聽說長春殿有位秦姑姑,特別善長診斷胎兒性別,前朝好些個嬪妃都請她辯別,不如奴婢請她來爲主子瞧瞧?”
惠嬪一聽動了些心思,目光閃了又閃,卻又皺眉道:“這……固然是好,可如今本宮身子不便,少的不得人伺候,除了盈彩,又無人信……這!”
惠嬪身份敏感,不宜隨便外出,再加上先前諸事令她怯了心,日日都過着心驚膽跳,如履薄冰的生活,除卻陪嫁進宮的丫鬟盈彩,恐怕誰也不能相信。
當然這個範圍裡,錦兮是除外的。
盈彩先是皺眉沉思再將目光掃到別處,眼睛驟亮,向惠嬪提議道:“主子怎麼忘了?還有琴師呢!爲何不拜託琴師走一趟?”
剛好錦兮擡頭,純黑似珍珠雙瞳在盈彩心上輕拂,無端生出一種森涼寒意,呆怔半晌。
見錦兮遲遲沒有說話,惠嬪誤以爲她心中不快,連忙道:“這件事根本不該勞煩琴師!都是本宮的丫鬟魯莽不知輕重,當着我的面擅自主張,死丫頭!還不快向琴師道歉!”
盈彩心裡委屈,卻不敢辯解,慘白着小臉頷首道:“都是奴婢的錯!請琴師重重責罰!”
錦兮沒有動怒,垂了垂眼睫,也不知道是顧忌什麼,稍後才擡頭脣瓣上揚,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惠嬪娘娘誤會了,只是跑一趟腿,裴錦怎會推辭呢?……快起來吧”說着手掌向上攤開,示意盈彩快快起身。
盈彩心裡竊喜,眼角不經意間卻意外掃到錦兮面無表情的臉,身子倏而瑟縮一下,回頭看了看自家主子的神情,才低聲道:“是!”這一次再也不敢隨便亂說話了。
一縷涼風從未掩好的窗扉間吹入,吹進錦兮未攏好的鬢,擋住眼睛,也遮住眸中滑過的一抹深意:“娘娘產期在即,時間緊迫,不如就讓裴錦即刻前往長春殿,將人請來。”
“……琴師能如此替本宮着想,本宮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回想一路錦兮對自己的幫助,頓時惠嬪的眼圈通紅,心中又是愧疚又喜悅,感激之情較以往也更甚。
雖然這件事惠嬪是利用錦兮了一把,但瞧她今日神態舉止,錦兮又未嘗沒有回報?
她的脣邊噙了一絲笑意,淡如寒煙的目光輕拂一圈,起身行禮後退。
等出了屋,錦兮對一直在門口靜候的兩名婢女道:“浣芝將我的琴送回靜澹宮,碧簪隨我走!”
“是!奴婢遵命!”浣芝有些不樂意,點頭道。
“是!”碧簪卻露出驚訝神色。
……
錦兮同碧簪主僕二人轉眼橫穿大半皇宮,一路琅嬛闕宇綿延不絕,伴有飛鳥劃空鳴啼,在飛檐捲翹琉璃瓦上覆了一層風過初霽的清冷。
未過半刻,眼前風景突然發生變化,森白素寡戛然躍出,和靜澹宮相比,長春殿太過狹陋,比煙瑞殿又多了幾分晦敗,老樹,枯藤,遍地落葉與未消殘雪混合成一幅沉黯無比的畫卷……
腳步繼續往前走,從宮口走到殿前,竟然沒有發現半個人影,索性留在迴廊裡休息一陣兒。
環目四望偶瞥見一棵樹下,有一名太監正以帚掃地,身子背對錦兮主僕,暫時還看不清樣貌,但瞧那人身形動作似乎年歲頗大。
錦兮走上前,詢問道:“敢問這裡可有一位秦姑姑?”
掃地太監沒有回頭,目光一直盯着前面認真掃地,就好像這裡從來沒有人似得,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迴應,錦兮才動動腳,身子一側繞到正面。
地上突然冒出的一團黑影終於讓掃地太監略有所動,擡頭張望,這一擡才發現他不僅頭髮灰白,連雙瞳都是一片渾濁白色,茫然問着:“秀兒?等一會兒我就要掃完了……不對,你不是秀兒!你是誰?”
老太監眼睛看不見卻還能分清楚人,反應倒是敏銳!錦兮勾脣笑道:“公公別怕!我的確不是什麼秀兒!我來此是找一位秦姑姑!請問公公是否認得?”
“秦姑姑?”老太監臉上未見詫異,似乎有人找秦姑姑是一件太稀鬆平常的事,嘴角不停嘟囔,“你也來找她?又有一個人來找她……”
“也?”停在脣瓣的弧度更盛,錦兮像是撬開一個異乎柔軟的貝殼,耐心誘哄,“除了我還有誰找過秦姑姑嗎?公公是否認得那人?”
老太監昂着頭,表情十分滑稽道:“找她的人入夜纔會過來,我怎麼能認識,不過——”
“康公公!”一聲低沉的呵斥打斷太監的回憶,扭頭望去,一名四旬婦人正從石階而下,雙手攏在腹前,對錦兮頷首:“康公公年老多病,說的都是胡話當不得真,奴婢秀姑是這長春殿主事,貴人有事儘管問奴婢就好。”
錦兮眉梢微挑,心裡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見過這人,但考慮找人重要,暫時壓住疑惑,問道:“秀姑是嗎?裴錦冒昧,來長春殿是找一位秦姑姑,請問你是否認識?”
錦兮自報身份時,秀姑臉上未見異樣,但聽見她來此目的時卻渾身一緊,惶恐行大禮道:“原來是裴琴師!奴婢不知貴客駕臨,還請琴師見諒!”
錦兮手指虛擡,垂着眼先看一眼旁邊瞎眼的老太監,再道:“快請起,是裴錦不請自來,冒昧打擾,原該是我向你道歉纔是……不過裴錦此番找秦姑姑是有要事請教,還請姑姑不吝相告。”
“是!”秀姑雖低應一聲,面上卻仍是爲難,“啓稟裴琴師,並非奴婢不願,而是我等並不知曉秦姑姑去處,只聽人說——看見她往尚樂司那邊去了……若是琴師不嫌棄,還請進屋稍坐片刻,想着這會兒人也該回來。”
“謝謝秀姑好意!人既不在此,我等不便久留。”錦兮從來不是以逸待勞之人,她喜歡主動出擊,於是搖頭婉拒,“況且裴錦自認運氣尚佳,在路上偶遇也說不定,也罷……姑姑請留步,裴錦告辭!”斂衽一禮後順着秀姑所指方向尋去。
沉黯破敗的宮殿因爲外人的離開重新恢復寧靜,老太監聽着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遠,嘴角竟漸咧出一絲笑意,揮舞手中掃帚,不停叫喊道:“走嘍!都走了!走的乾乾淨淨……哈哈……一個不剩!”
發了瘋的老太監站在庭院裡兀自癡笑,他旁邊的秀姑也沒有想阻攔他的意思,卻眼底泛着幽光流轉,目光緊盯錦兮的背影離開,胸口似隱納萬千愁緒,連臉上都沾幾許憂慮之色。
從長春殿到尚樂司又要穿過大半個皇宮,路過一處宮殿,恰好有絲竹之樂越過高牆嫋嫋入耳,拂過夕照的餘光,絲絲縷縷猶如錦織暈染出無盡纏綿,低迴或是高亢,嘆惋抑或豪壯,節節攀升,步步宛轉,像金石相擊,又像飛瀑穿石,熱烈卻不失莊嚴,一曲一調盡顯皇家之風。
碧簪見錦兮突然止住步子,站在宮牆外仰頭凝望,不由上前小聲在她耳邊道:“主子,從早上到現在您都只用了些茶點,先前又在芷宮撫了幾個時辰的琴,是否……歇息一會兒?找人這種事交給奴婢做就好。”
錦兮聞未所動,輕咦一聲,似漫不經心問,“在你眼裡,我的身子骨就這麼不中用嗎?連這點路都支撐不下去?”
“啊……奴婢不是這個意思!”碧簪霍的臉色煞白,伏低着腦袋搖頭,“奴婢並沒有這個意思!奴婢不敢!”
“哦……”錦兮的語調沒有起伏,依舊壓低着嗓音問,“那是你覺得這點小事以你本事足以替我代勞,想在我面前邀功?”
“不敢!”碧簪一下子跪在地上,手掌貼地,以額相磕,立即泛出一片紅暈,“主子!您就是借給奴婢天大的膽子,奴婢也不敢有這些念頭!只是……素綾姐姐生病之前曾三番五次叮囑過奴婢,務必要以主子身體爲先!可奴婢愚鈍,若是哪裡有說錯話惹主子不高興,還請主子責罰!”
“好一個忠心奴僕,你這麼一番說辭,叫我如何罰你?”提到素綾時錦兮目光微滯,倏爾又變得極冷,目如罩頂從上到下緩緩將碧簪包裹,良久,才道:“你起來吧,記住——嘴笨一點沒關係,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自做多情之人!”
“……是!奴婢記得了!”一陣風颳過,脊背一陣冰涼,這會兒碧簪才發現自己後背衣料已經被汗浸透。
錦兮卻對碧簪的表現極爲滿意,在心裡默默點頭,目光重新轉向傳出樂聲的住所,兀自開口:“那裡是絮芳閣吧……記得上回還是貴妃帶我來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故地重遊。
過去的記憶還歷歷在目,當初玉貴妃充當說客而來,卻讓錦兮同盛帝達成交易拿回鳳鳴琴,而今她已不再是卑微命如螻蟻的慕氏孤女,世事如曲,眼光迷離間數十年光陰榮辱剎那流過,那些痛恨的,愛過的,不可忘記的過往和不願想起的曾經都可無選擇的陪伴她,一路前行。
腳步繼續向前,只見殿外瓊階白玉,朱欄深紅,來往宮女個個明肌如雪,身姿婀娜,手捧琵琶,玉笛,笙簫等各色樂器,三五結伴熱絡絡的擠進正屋。
而屋裡又是另一番景象,滿目輝光盡多華彩,無數錦綢自雙龍蓮花藻井蔓伸,盛開出深紫鴉青桃紅金黃等諸般顏色,正下方是錦兮有過一面之緣的高臺,昔有舞姬隨歌曼舞,今日倒是兩人抱琴相坐,四周滿滿當當站着聽衆。
因錦兮來的較晚所以只能留在門口,方一站定,屋內鑼鼓很快敲響,高臺上兩名着青色裝束的樂師相視行禮,由左邊那位先行彈奏,十指撥動琴絃,婉轉豔麗的曲子在他指下悠悠盪開。
宮調低婉,羽音清麗,商音纏綿,卻在角聲漸歇驀地躥出另一種風格的瑟瑟之音,左右相和——初時低沉,娓娓相伴,而後清逸,颯然勝出,七絃十三徽,右側之琴音猶似梅花耐寒,勝比冰雪潔淨,高遠恍北風凜冽,激昂如萬馬奔騰,曲調恢弘響亮一改前人綺麗之風,流水化成高山,直教人心激魂顫,恨不得立刻縱馬飛渡,踏出雲州塞外。
“居然會有這麼有趣的人……”琴曲之道,錦兮一向自視甚高,右邊那人琴技雖然不高,所彈琴曲卻能讓她感同身受,油然生出一種英雄相惜之情。
眼下屋裡舉行的是尚樂司一月一次的鬥技競賽,凡樂府中人統統都要參加,每人按照所用樂器劃組,一對一輪番比試,參賽者上臺演奏,臺下聽衆則爲評委,樂聲一止立即投票評判。
現在進行的就是琴組的最後一輪比試,且觀右邊風頭正盛,意境高遠,但論琴技、指法卻遠遠不如對方。
至於左邊那位,比試過半稍落下風,立意也不佔優,但他並不着急,琴聲不滯,絃音不凝,所以綜合判定他還是稍勝一籌的。
經過短時間的討論,由尚樂司司樂上臺宣佈結果,如此勝負已定,二人起身行禮,輸的一方旋即下臺,但見那人面龐清瘦,眉色稍濃,臉上既無半分不服之意,也未有一絲憾色,實乃君子坦蕩之態。
錦兮聽見身邊有人感嘆道:“真沒想到!一個剛來不久的琴師竟能與我們歐陽大家一較高下!若換做是我……還不知要等多久!”
另一人聽完打趣道:“誰叫你不好好練習!來了尚樂司三年,竟還比不上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真是羞死了!”
“你還說我?哼!別以爲你剛來就什麼都不用怕!”那人伸手便要在同伴腰側掐上一把,卻被她機靈躲開,而後又伸手招呼回去,好一番打鬧。
剩下的無外乎互相揭短,姐妹之間的嬉笑怒罵,錦兮沒有興趣再聽,轉身便朝屋外走,等行到階邊,恰逢看見一人從另一條路走過來,橫穿而行,正好擦肩。
方纔在殿內與同伴嬉鬧的女樂也跑出屋,同那人打了個照面,欣喜喚一聲:“辛九琴師!”
這叫喊不知爲何吸引住錦兮的目光,側目看去,那名女樂口中所說的琴師辛九,目光未動,抿脣而笑,腳步微快,似乎並不打算停留。
女樂楞了一下,目光跟隨那人由遠及近,復又逐漸遠去,直至眼底只剩下片身殘影才堪堪回神,揮手繼續呼喊:“辛九琴師!琴師!”可那人似乎有更爲重要的事情要辦,全然沒有理會身後人的喊聲快步朝屋後走去。
順着錦兮的位置望去,正好看到屋後一處花叢矮樹旁似有人早早等候,可惜全身隱於一片濃重的斑斕翠色之中,不辨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