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鹿山別院已是半夜,還未進屋,卻見屋內燃着燭火,錦兮以爲是衛王不甘心在屋裡埋伏着便偷偷推開窗戶露出一條細縫往裡瞧。可惜從她這個位置並沒有看到什麼人,於是她想了想走到屋門口輕手推開一扇門側身進去後又快速合上,舉手凝氣一步步小心向屋內走去。
繞過屏風,環顧屋內一週沒有異樣後她又移步走至妝臺前,眼角餘光透過桌上的鏡子看到自己背後漸隴上一片黑影。容不得她多想,先發制人回身便是一道掌風劈下。
可伴隨而來一聲驚叫卻讓她的手掌在離那人額前一寸的地方停住,迎面撞上一雙驚恐錯愕的眼神,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怎麼是你?”
錦兮皺眉,原以爲她看到的人會是衛王,沒想到卻是惠嬪?躲在屋子裡不出聲,還一直苦等到半夜,她究竟在搞什麼鬼?
“你怎麼會在屋裡?這麼晚了有事嗎?”再一定眼眼看惠嬪胸膛起伏不定,愧疚的上前扶她到椅上緩神。
未料惠嬪還沒坐定,倏地抓住錦兮手腕急促道:“是她!是她想害我!我知道一定是她要害我和我肚子的孩子!”
“你先別激動,冷靜一點!”錦兮反手握住惠嬪雙手,爲她倒了一杯茶。水溫正好,上升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龐,漸漸聚集在眼眶中打轉。
“姑娘,求你救我!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錦兮緩聲勸道:“你別哭,先把話說清楚!究竟是誰做的?”
“是……”惠嬪勉強止住眼淚,抽噎着說,“是文妃!是她想害我!我知道……一定是她!”
“文妃?”錦兮腦海白光一閃,反覆確認,“你確定是文妃嗎?你有什麼證據?”
“我……”惠嬪被問住,張大眼睛,遲疑的搖搖頭,“我……我沒有,剛纔我走到她的屋前偷偷聽到她和宮女的談話,我聽到她提到香料和我。我知道一定是她!她父親是丞相,想要什麼沒有?再讓人偷偷戴帶進宮放到我的香囊更是沒人察覺。一定是她!我不會猜錯!”
“你冷靜一點!”錦兮害怕惠嬪的聲音會招來其他人,輕聲一噓!“小聲點!這麼晚了別把大家吵醒!你現在只憑聽到的隻言片語不能給她斷罪的!你要冷靜!千萬不能亂了手腳!”
“我該怎麼辦?求求你幫幫我!我該怎麼辦!”惠嬪已經六神無主,攥着錦兮的手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經過上次的事讓她真的害怕失去自己的孩子,害怕自己不能保護好他。
這種複雜的情緒讓惠嬪陷入焦躁失控的狀態,心口倏然一陣刺痛,張大着嘴幾乎無法呼吸。唔……接着悶哼一聲,雙手捂住胸口,臉上露出極痛苦的表情。
“你怎麼了?別緊張!快放鬆!”錦兮扣着惠嬪手腕,拍扶後背,讓她趕快平復下來。
“我……我好痛!”惠嬪額頭浸滿汗珠,從五臟六腑傳出的疼痛感幾乎讓她無法思考,全身的力量附在錦兮懷裡。大口喘着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耳朵裡迴盪着嗡嗡的轟鳴聲,似遠似近聽見錦兮在叫喊——努力恢復安靜,有節奏的呼吸……
“惠嬪!你冷靜一點!你一定要冷靜下來!”錦兮雙手託着惠嬪後背,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不知所措之時,房門忽然被踹開,巨大的聲響讓錦兮擡起頭,一個黑影從屋外飛進,從她手中抱走惠嬪,放到牀塌,接着那人雙腿盤曲坐在惠嬪身後,手掌貼上後背,似是用內力驅毒。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惠嬪才捱過這關,心口也不再疼痛,臉色好轉,但全身的力氣都像散了架的木偶徑直躺在幽闕懷裡,雙目緊閉。
“……”幽闕雙手扶過惠嬪肩頭將她平躺在牀,看一眼錦兮後目光在屋內遊走一週,最後起身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在鼻尖嗅了嗅,“茶杯邊沿被抹了毒。惠嬪應該是不小心碰觸到的。”
“你說什麼?”錦兮一愣,從幽闕手中接過茶杯在燭火下仔細看了看,“沒錯,確實被抹了毒。”說着,她眉間一抖,就像被惠嬪傳染一般腳步虛浮,身子微斜。
“錦兒……”幽闕及時扶住錦兮,將她攏在懷中,手貼住她的額頭,再摸摸兩頰,“你的臉爲何這麼燙?可是生病了?”
“不需要你管!”錦兮掙扎着要從幽闕懷裡逃脫,雙手不停捶打他的胸,卻都被一一桎梏。
氣惱之下,她擰眉瞪着他,“你鬆手!”
“別耍小孩脾氣!”他說什麼也不會放手,反將錦兮腦袋按在胸口,聲音帶有一絲哀求,“求你!別再折磨自己!”
“……”力量懸殊,錦兮沒轍只能靠在他的懷裡,耳朵裡全是他有力的心跳聲,鼻翼間聞到的也全是那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這個味道宛如喚醒過去的催眠劑,讓人沉浸於美好裡難以自拔。
“嗯……”從牀裡突然穿出一聲嚶嚀,惠嬪悠悠睜開雙眼,神智迷離,顯然沒從剛纔發生的事情裡反應過來。
可錦兮猶如雷劈,渾身一震,急忙推開幽闕,兀自走到牀邊坐下,問道:“你怎麼樣?還感覺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剛纔是怎麼了?”惠嬪只記得自己意外在窗邊聽到文妃的談話害怕之下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錦兮,卻沒料到錦兮並不在屋裡,一個人忐忑的苦苦等候,好不容易等到錦兮還沒說幾句話就眼前一黑,什麼都不記得。
“沒事了……一切都會好的。”還好及時發現,毒攝入的不多,又有幽闕用自己真氣護住惠嬪心脈和腹中孩子。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已經幫你排出餘毒,放心,一切都會好的。”幽闕也上前對惠嬪安慰道。
見狀,惠嬪先是一愣目光遊移不定,勾脣感謝道:“安……安王爺,救命之恩臣妾謹記在心。”
“小事一樁……你好好休息吧。”幽闕示意惠嬪安心休養,拉着錦兮的手便朝屋外走。
等走到屋外他又強行扣在錦兮腕上想爲她診脈,卻遭錦兮強烈排斥,反手一揮,順勢給了幽闕一個響亮的巴掌。
可他並不在意,腳步上前,語氣急切道:“錦兒……求求你!你的五臟受損,舊傷本就沒有康復,加上又受了風寒,今夜要不是我及時出現,恐怕恐怕躺在屋裡頭的不止惠嬪一人!”
“我吃了鳳淚……不會有事。”錦兮默默收回手,低聲回答。
“可你現在在發燒!”她非要急死幽闕不成?!如此冷默無情,莫非真的就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不在乎自己還能活多久?甚至不在乎他了嗎!
“我的事情我心中有數,不勞安王費心了!很晚了,我該回去照顧惠嬪了!”
梅花一旦開放就必須生活在嚴寒之中,它寧願晝夜風霜也不肯接受一點微風暖意。因爲這樣的暖會融化她的骨,浸軟她的葉,讓她的花提前凋落。
“錦兒……你這個樣子還要照顧別人?你可知道她中的毒本是爲你而下!有人要害你,我怎麼可能置之度外?”幽闕手指自己,一心想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她。
錦兮卻輕笑一聲,拖長的尾音充滿嘲諷和不屑。“慕錦兮從來不是害怕死亡的人!你說你不會置之度外?那好!十年前玥冥宮大火,你在哪裡?我被打落懸崖,你又在哪裡?幽闕你不覺得你說這話已經太晚了嗎?”錦兮原以爲,那晚她已經說得夠明白了,爲什麼幽闕還要苦苦糾纏?——難道,非要她再說一遍不可嗎!
“錦兒……”無邊黑暗裡,漫無邊際的寂靜和漫無邊際的哀傷將兩人鎖在小小的空間裡,牢牢的扣在臂彎中。滄桑而帶着酒香的氣息瀰漫整個世界,那一句句指控就像毒蛇鑽進幽闕的耳朵,同時也鑽進錦兮的心口。一點一點咬噬着她的每一寸皮膚。
前塵往事飛快掠過,一切痛苦屈辱頓時化爲洶涌洪水無法遏止……
當年,她原以爲只要和幽闕在一起,哪怕是刀山火海橫在眼前,也會毫不猶豫踏過去。她給予幽闕的愛是不顧後果的熱烈,她執着,她樂觀,就算她懷疑過一切,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她永遠相信着幽闕,毫無保留。
正因如此,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將要執手一生的男人心裡究竟裝着什麼?可能一切都是她活該,是她被愛情矇蔽雙眼,看不到玫瑰下面的尖刺,最後才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可是爲什麼到現在,他還不肯放過自己?
爲什麼?不是說好不再相見了嗎?爲什麼見到你還會哭?爲什麼我在你面前永遠都那麼狼狽?
啪!晶瑩的淚珠滴到幽闕的手上,接着——越來越多的淚珠簌簌落下,落在皮膚上絲絲涼涼,讓埋進錦兮頸項,貪婪她身上體香的人眼中有了幾分清明。“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夠了嗎?”近乎冷漠的語氣宛若風雪吹散,撫平嘴角的笑容。她用自己的手一根一根掰開幽闕的手,退後一步,再擡頭,咬破脣角,道:“你以爲說這些就可以回到過去嗎?你以爲帶我逃離這裡就可以不用再說對不起了嗎?”
那夜的火照耀了半邊天,彷彿焚燬了她的過去,也焚燬了她所有的幸福。一生的美好錦繡都化作雲煙鋪就成一條鮮紅的地毯包裹她的天,包裹她的地,也包裹了她自己。一簇簇火苗躍起,無情的吻上她的每一寸皮膚,從裡到外,烈火焚身!
火整整燃燒了十年,從眼底驟然躍出,照亮着過去也照亮着那人,讓他不由後退一步。
那人默默低下頭,一如當年鳳凰樹下那個懵懂少年,對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
如今貴爲安王的幽闕和當年身爲殺手的幽闕穿越時空阻隔,交疊在一起,光華錯亂。
今夜無星無月,錦兮已經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如果是過去,他們還在那段美好的時光中嗎?
淚再次蜿蜒落下,順着消瘦的臉龐滑到下巴,然後,重重跌進塵埃裡……
三次短暫的相見,每一次都以悲傷收尾,而每一次的相見錦兮都比上次要消瘦,單薄的身子讓幽闕心疼,讓他想不顧一切的將她再次擁入懷裡,抱住,然後再也不分開!
“此生不曾相見!便不再相見!爲什麼你不守約定?爲什麼你還要來?你——”錦兮還來不及說完,嘴就被那人重重覆上。
絕望,深情,飽盡無盡苦澀和愧疚,他們的吻肝腸碎斷,辛酸淒涼。他彷彿用盡所有感情化爲這個吻,緊緊膠合纏綿在一起……十年了!這十年間他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她說,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想告訴她,他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老天能不能把她送回自己身邊?
可是老天似乎給他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明明你最愛的人就在身邊卻視而不見,明明曾經最在乎人就在身邊卻不斷錯過。一味執着過去,無法放眼未來。
錦兮曾說你是天下最傻的傻瓜!到今天幽闕才終於理解,只是明白的太晚……太晚了。
他努力的想抓到那抹清冷的月光,卻沒料到早已失之交臂。心裡剩下的只有懊悔、愧疚……
他不求錦兮可以原諒他,他只是想用這個吻來證明自己十年的思念與自責。千般愛戀,萬般不捨化爲繞指腸,十年前的火燃燒至今,燃燒掉彼此的理智,只盼這一吻最好直到地老天荒……
“能放開我嗎?”安靜的只有粗重的呼吸聲的空間裡倏地響起冷漠的女聲。
這句話好似當頭棒喝讓他停止所有動作,尷尬的鬆開手,但始終抵不過錦兮一個眼神讓所有的驕傲自信——煙消雲散。鳳凰樹下那一抹傾城傾國的笑,九幽派地底那一抹純潔樂觀的笑,流水閣那一抹淡然自信的笑,頃刻間支離破碎!
她冷冷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她說:“我的阿郎不會這樣對我!”
幽闕已不再是過去的阿郎,而過去的阿郎也不會如此傷害錦兮。究竟是誰造成今天這樣局面?這一點——幽闕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
說完,錦兮頭也不回的走進屋將木門重重關上,攔絕幽闕所有視線。而屋子的另一面她卻站在門後,將身子靠在門框上,任淚水肆意橫流在臉上,洶涌的眼淚一遍遍沖刷心頭,越發滾燙的溫度一點一點消耗大腦裡意識,漸漸她眼前一黑,悶聲倒在地上。
從虛幻的夢境醒來,率先入目的是一方天青色帳子,錦兮視線微微向旁邊轉去,見玉妃坐在牀邊,眼神略帶驚喜的對自己說:“醒了!你終於醒了!安蓉快告訴皇上和安王,姑娘醒啦!”
“我怎麼了?”遍佈全身的虛脫無力幾乎讓錦兮無法開口,沙啞虛弱的聲音讓玉妃聽着都嚇了一跳。
玉妃拍拍錦兮手背,輕柔安慰道:“你受了風寒整整睡了三日,現在燒退了,你會好起來的。”
“惠嬪,惠嬪怎麼樣了?”錦兮回想起那晚發生的事,詢問道。
玉妃點點頭道:“她已無大礙,你放心。反而眼前身體最弱的人倒是你!如果你不養好身子,對誰都沒有好處。”
錦兮自然明白玉妃的意思,輕輕點頭,張口道:“我想要一杯水。”
“來,我扶你!”小心的將錦兮扶起,支起枕頭,讓她在牀上坐起,接着從宮人手中接過茶杯,輕輕吹走熱氣,遞到錦兮脣邊。
等玉妃接過空茶杯,將之放到一旁後輕聲再道:“雖然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你昏迷了幾日,他就在門口站了幾日。你喝不下藥,他也陪你不吃不喝。”
“……”
看着錦兮無動於衷,絲毫不爲所動的樣子,玉妃猶如撞到一堵牆,尷尬的咬咬脣,繼續開口:“本宮知道,本宮沒有資格對你說這些,可是本宮想奉勸你,恨不能成爲你的全部,放過他,也是放過你自己。”話了,拂了拂衣袖,起身離開牀邊,“我去看看藥煎好了沒有,你好好休息吧。”
臨走前,她扭頭回望牀上猶如木偶的女子,臉上蒼白幾乎沒有一點血絲,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打落一片陰影,濃稠化不開的哀傷鎖住眼眶,在眼角閃爍着晶瑩。
玉妃在心裡問自己:這樣的錦兮,誰能保證還會活過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