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剛剛落幕,弦月懸掛西頭,星子如稀疏的雨點綴在漆黑的天幕。長安萬間宮闕燃束萬千燈火,恍如一隻只橘紅色的眼睛照亮頭頂琉璃瓦上急速奔行的腳尖,不知何時又下起雪,飛檐捲翹,禁宮殿閣上便覆着風過初霽的清冷和一串串鬼魅的黑影。
夜晚的墨染銳利如鷹,全然不同於白日,憑藉景德給的地圖總能及時躲過禁軍的守衛,如入無人之境。根據地圖所標第一個可疑的便是麟德殿,一路小心,躲過殿外值夜宮人很輕易地便從天窗進入。
只見寂靜幽暗的殿內瀝粉金漆的蟠龍柱巍峨筆直,黑色大理石地面幽深有如黑色大海靜靜蟄伏等待擅闖之人,遠處博山爐薰香嫋嫋,香氣彌散,光與影交織鋪展,淹沒在周牆看似無邊的盡頭。
四下望去,墨染環視幾巡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後來不知怎麼得目光竟然集中到書桌後的龍椅上,走上前小心探查終於在龍嘴裡發現機關。咯噔一聲!機關觸動,左邊書架向牆壁挪去,露出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果然不出墨染所料,果然有機關!
時間緊迫,墨染下意識環視左右後立刻躍進密室,而密室門也隨即從外面掩上。
順着甬道一直往裡走,似乎走進一個很大的空間,四角放置夜明珠照明,雖不是太亮卻也足夠看清周圍環境。墨染小心翻看屋裡擺放的東西,似乎是在找着什麼。當他看到一堆堆滿灰塵的卷宗時,眼底瞬間露出狂喜的亮光,顧不得其他,忙翻出卷宗查閱,幾卷看下來,手指開始止不住的顫抖,最後身子微晃無力的靠在一旁書架上。
此刻外頭傳來門推開的聲音,一輕一重兩種腳步聲由遠漸近。來不及細想,墨染匆忙將方纔看的卷宗胡亂塞進懷裡,腳步輕點迅速離開密室,飛上大殿廊檐。
低頭看去,盛帝正端坐龍椅上,手指隨意抽出一本奏摺認真看着也不理文相,而丞相卻不知怎的從進殿到現在一直沒有開口,靜默不言,倒是盛帝率先覺察不對,擡頭擱下奏摺,才問:“朕知道文相連夜進宮是爲了早上惠嬪差點滑胎一事。可令朕沒想到的是——你居然這麼快就收到消息!”
文相知道盛帝一向不喜這點,惶恐解釋道:“皇上錯怪老臣了!老臣並沒有!”
“有沒有,朕一清二楚!”盛帝驀地厲聲,身子朝椅背一靠,“這件事到底怎樣還言之過早!至於文妃,朕先將她禁足在她宮裡,等事情查清楚朕自會還她公道。你不用急着求情!”
文相聽盛帝的語氣是暫時不打算處置文妃,心中頓時鬆口氣,拱手道:“皇上!此事事關皇家血脈,茲事體大,老臣斗膽,請皇上交給老臣去辦!臣定會將兇手繩之以法!”
“只怕兇手落到你手裡,朕就再也不能知道真相!”盛帝卻冷哼一聲,語氣有如三尺冰雪,冷冷盯着地上的文相。
“啊皇上!老臣不敢!”文相一聽嚇得立即伏跪在地,冷汗直冒。
可龍椅上的男子臉色越來越冰冷,漆黑墨瞳裡雖沒有任何情緒卻能在舉手投足間掌握別人生死,“這些年文妃仗着身份沒少做這些事,難道你當朕都不知道?是老眼昏花不成!朕之所以沒有處置完全是看在丞相面上。這次是文妃做的也好,不是也罷!朕都希望丞相轉告她一句——朕絕對不容許她再傷害宮裡任何一個女子!否則莫怪朕不顧多年夫妻之情!”
話盡於此,文相豈會還不理解盛帝說的話含義。這些年他們做的事情全都被他看在眼裡,之所以沒有動作完全是默許的。現在,盛帝不能容文家了是不是?
想到這一點,文相心猶如墮入深淵,驚恐、害怕、不惜一切挽救道:“是是是……臣一定轉告娘娘,規勸娘娘不再做這些事!求皇上恕罪!”
“丞相不愧爲丞相,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盛帝滿意的點點頭,望着俯首跪地的文相視線裡卻無端闖入早間錦兮注視他的目光,心底沒來由一陣煩躁,目光微移,餘角忽然瞥見丞相頭頂一點銀光。
空氣中瀰漫一股殺機,盛帝下意識將手裡的物件扔向文相腰際。文相措不及防只覺腰側大痛,彷彿被一股大力推到在地,當即哎呦一聲!趴在地上,與此同時地上落下一枚銀針,清脆有聲。
“有刺客!”見到被打落的暗器盛帝猛然變色,起身大喊,接着腳步輕點轉眼從龍椅飛到文相身旁。
在廊檐上出手的墨染見狀已知事情已經敗露,再不設法逃脫的話一定會被招來的禁衛軍抓住,那時插翅也難逃!轉身迅速從天窗破窗而出,朝宮外跑去。
盛帝指着頭頂破損的天窗,吩咐禁衛軍立即捉拿,另一邊派人將文相送下去讓太醫診治。文相剛被送出殿,裴遠恰好進殿,微皺的眉頭緊緊鎖住受傷的文相,跑上前請罪道:“皇上,臣護駕來遲,還請皇上降罪!皇上您……可有受傷?”
盛帝擺擺手,表示並不責怪裴遠:“有刺客想要刺殺丞相幸被我阻止,眼下刺客已經逃跑,你快去捉拿!”
“是!裴遠領命”話完,裴遠轉身持劍而出,跟蹤墨染離去的蹤跡一路追趕。
素來寂靜的皇城瞬間燈火通明,來回不斷穿梭的禁衛軍手持火把照亮每一寸陰影,今夜每一間屋子都會有無數人涌進,無形中一步步推動棋局的發展。天邊冷月剎那化作鋒刃一利,如白帶越影飛縱而出。淡寂朔風也隨劍影席捲四面八方,砭人肌膚,化爲寒江怒浪遍灑每座宮闕。
***
夕陽剛剛落幕,天色昏暗,幽闕換好衣服朝後宮跑去,一路疾奔接連探查了好幾個宮殿,來往宮女不斷卻始終沒有錦兒的身影。
錦兒你究竟在哪?
冷月千霜,屋檐之上,浩瀚宮闕,幽闕抱手胸前,皺眉不語。不久耳畔處冷風一緊,一道黑影迅疾馳往後心。就見他點地輕躍,右袖一揮,手化白刃直切偷襲者雙腕,偷襲者識得厲害趕忙縮手從幽闕頭頂越過,又走了幾步與他分站屋檐兩端。
“……你是誰?爲何夜闖禁宮?”幽闕見那人藏頭露尾,一出手就下狠手,便知不是善類。
墨染眼見後頭追兵將至,不欲和幽闕多做糾纏,故沒說一句腳步一躍飛速逃離此地。幽闕當然不能放過這個人,縱身跟了上去。
樹影搖晃,兩道黑影一前一後追逐,幾縱起跳,墨染始終不能甩掉幽闕,四周禁衛軍越來越多,墨染一方面想甩掉幽闕,另一方面要躲開追兵,慌不擇路下朝一處林子跑去。
樹葉嘩嘩發出細微的輕響,弦月高掛,鬼魅的身姿不斷穿梭在夜幕下,快如閃電。兔起鶻落,幾番交手,多虧墨染將輕功發揮到極致才堪堪躲開幽闕的拳頭,步步緊逼之下,他完全不是幽闕對手,無奈之下只能採取下策,一味逃跑。
耳聽四周腳步聲越來越近,墨染靈機一動,隨手摘下一枚綠葉彈向對面。
附近的禁衛軍聽到動靜後也不知誰大喊一聲:“刺客在這邊!”所有人頓時朝幽闕方向跑去。
幽闕眼見不妙,閃身飛上樹梢,當他重新低頭尋找墨染蹤跡時才發現自己居然上了他的當!心中一陣憤恨,眼角餘光恰巧透過樹梢看見不遠處露出的屋檐一角,眸色輕閃竟飛身朝那邊跑去。
隨着距離越來越近,樹木掩蓋的景色逐漸清晰起來,眼見一座二層小樓層層虛掩,四周梅花綻放,清月高懸,樓內燈火苒苒,莫名爲人一種奇異的感覺。
“棲鳳閣?”幽闕站在樹影裡望着牌匾唸叨,還來不及細想就聽樓裡傳出一陣聲音,熟悉的讓他幾乎忘記一切。
“裴遠奉皇上之命前來捉拿刺客?敢問姑娘可否看見什麼可疑人出現?”屋內並列站着兩排禁衛軍,身爲禁衛軍統領的裴遠嚴肅孤峻,目光來回掃視一週。
錦兮一臉平淡,甚至都沒有其他宮娥臉上應該出現的驚恐擔憂,回覆道:“我並沒有看到什麼可疑人,如果有!我會小心的……煩勞將軍去其他地方搜搜,素綾送客。”
“錦兒姑娘……”裴遠以爲錦兮還在因爲早上的事故意冷淡於他,語氣放緩,開口勸導,“早上的事末將略有耳聞,事關龍嗣,事情未查清之前請不要怪皇上這麼對你。”
“將軍言重了,早上的事我並不在意。”裴遠是好人,根本不該把他牽扯進這件事來。而這個人的心爲什麼永遠都那麼善良?替別人着想?錦兮眼底掠過一絲愧疚,心尖寸寸心疼,愧疚之情也因之愈深。
爲了讓裴遠放心,錦兮終於收起抗拒,點點頭髮誓般語氣說:“你信我這回——是真的。”
“將軍,四處都沒有刺客的蹤跡。”搜查的禁衛軍沒有找到刺客蹤跡回稟於裴遠,順便也給兩人一個臺階下。
裴遠轉頭再看看錦兮,確定她的表情沒有說謊,心中稍安,“既然如此末將告辭,錦兒姑娘自己小心!”
“我會的,將軍慢走。”錦兮送裴遠至屋外廊下,目送禁衛軍離開。
屋宇錯落,夜色燈火下連成深深萬丈紅塵,初見再見不過一字之差,相逢早隔萬重山。
“錦兒……”一聲囈語脫口而出,遙遠虛幻猶如天空落下的雪。讓預備回屋的人陡然停下腳步,身子僵硬,四肢發冷。
“錦兒!”又一聲輕喚從耳後傳來,看到樹影中走出的男子時素綾吃驚的捂住嘴,又發出一聲驚呼,“姑娘!他——”
“素綾!”錦兮驀地打斷素綾的話,“你先進去。”
“是!”素綾自知自己不適合留在這裡,一想起先前的事,尷尬的移開目光不敢與幽闕對視,忙不迭轉身進屋。
關門聲遲遲響起,飛揚的裙襬踏上一地潔白,躍起的雪花跳動起靈動的音符,潔白如斯,宛若飛羽卻又始終會落下。
大雪之地,寂靜無聲。
錦兮靜靜看着面前這尊靜默不動的雕像,半晌才頷首低眉,“見過安王!”
“……”
“不知安王今夜造訪,所謂何事?”
幽闕脣角緩緩張開,上下翳合:“……錦兒,我知道你怨我怪我,今夜我是帶你走的。”
不知道從哪裡傳來鳳鳴琴的琴聲,泠泠落地,擲地有聲,纏綿悱惻的女聲在耳邊縈繞,低訴委婉着呢喃過去的時光。
錦兮挑眉,嘴脣緊抿成一條直線最後冷笑一聲,“王爺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錦兒……”他的面上露出絕望的哀傷,腳下不敢前進半步,“錦兒,我對不起你。”所有的錯都因我而起,所有一切都是因我才讓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落雪紛紛揚揚,吹散昨日時光。絕望衰草滋長,字字句句不得癲狂。
錦兮的嘲弄就像無情風刀——片片割在他身上,甚至,連呼吸都是最沉重的刑罰,連同加在錦兮身上的痛一併返還,無法開口,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動作。“你的怨,你的苦都是因我而起,等將你送出宮,幽闕自會在你面前了斷!”
“如果王爺沒什麼要說的,奴婢回去了。”
“不要!”幽闕上前拉住錦兮手腕,雪花落在手背,已溼衣衫。看不到的另一面,不敢直視只能閉着雙眼的他在腦海裡肆意描繪對方的模樣。道歉也罷,求死也罷,想說的話,一字一句,什麼也說不出,淚水卻在那一刻嗚咽落下。
“不要走!求你給我一個機會!!錦兒……幽闕請求你了!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補償你!好嗎?”
“王爺很晚了,我真的該進去了。”話氣雖然平靜,但她的臉上流淌着說不清是淚水還是雪水的液體,慢慢凝結成冰模糊了視線。
安靜的雪夜裡,四方虛無,所有感官都凝聚在交錯的手腕,滾燙的熱力透過手背,一點一點攻城掠奪般搶佔錦兮的心,錦兮的理智。
低訴的女聲陡然拔高,洶涌磅礴的悲傷從四面八方傳來。“永與願違……萬劫無期……”
是了,永無歸期。千秋歲月裡,我們不可能重新回到過去,也不可能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算錦兮做夢都想離開這個皇宮,可是這種離開,她不稀罕!她不願意這份離開是幽闕給她的,正如他的天下終不是她的廣廈。
她要他一輩子都欠着慕錦兮!!
“唔……”血滴透過嘴角落在地上,咬破舌尖的疼痛維持靈臺的清明。待重新睜眼狠狠甩開幽闕的手,大步流星走進屋子。
他以爲……帶她走就是最好的選擇嗎?呵……生命所剩無幾之時,她只能選擇面對。對於幽闕,她也只能一次次選擇推開,當做踏腳石,成爲一步步報仇之路上的踏腳石。
“錦兒!”幽闕再次撕心大喊,其中包含了多少男兒淚,望着女子決絕的背影,噗通一聲!竟然單膝跪地,不再動彈。他的目光平靜的穿過雪地,穿過木門,遙遙望向不可觸及的一寸剪影。
前方血化成梅,妖豔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