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苧低聲道：“才我去請高公公的示項發落這些小公公們療傷，聽人說高公公領旨去定遠侯府傳聖諭去了。聽說今天聖上心情不暢，好端端的，將卓大學士痛斥了一番，卓大人一夜草擬的詔書也被撕扯了，奏摺打去卓大人臉上，前所未有呢！”
湘綺驚得目瞪口呆，詔書被撕扯，還將奏摺打去臉上。卓梓同皇上交情非同尋常，這些年的患難之交，風雨變幻宮廷爭鬥中，卓梓就是那穩坐城頭輕搖羽扇的活諸葛，多少次逢凶化吉的高策都是出自他的手筆。皇上對卓梓比對八弟玄愷更要親近，如何捨得如此傷他？她並未多想，只想來這便是帝王吧。伴君如伴虎，心裡不無惆悵。
定遠侯府，卓梓拖着疲憊的身軀來到清濯齋書房。
鳳尾森森，修竹挺拔，傍晚的光線暗淡，夕陽光影恰投在窗櫺上，已將移去，卻黯淡了一片黯淡了一片似水流光。碧竹幽幽，染出初霜的寒意。風隨影動，指尖猶涼。
今日朝堂上的一切令他心下憂慮煩悶，卻終是個有氣量的人，並未表現在表面上。
門軒大敞，他進屋左右看看，不見丫鬟僕人們的蹤影。
他反手帶上門，向珠簾後的書案而去，卻聽一聲沉悶的話語：“回來了？”
卓梓一驚，忙躬身施禮道：“父親，兒子回來了。”
定遠侯卓登雲坐在書房的靠窗的角落裡，一時間卓梓沒有發現。他閒然的打量卓梓問：“宮門一如深似海，也不是那麼好過活的吧？”
卓梓淡淡一笑，躬個身子問：“父親大人有事傳兒子前堂說話就是，何必勞動來兒子這裡呢？”
“避人耳目。”卓登雲道，目光打量兒子，上上下下的看，牙縫裡擠出一句：“皇上有聖諭，你如何的開罪了他？”
卓梓一驚，反是直起了身子，見父親無奈的深吸一口氣道：“梓兒，你平日行事謹慎，從不露絲毫破綻，如何也英雄難過美人關，惹得皇上衝冠一怒爲
紅顏嗎？”
父親此話是何意？自己同雲錦之情，難道也觸怒了皇上不成？卓梓無言，立在書房正中，窗格高高的屜子透下夕陽僅存的金黃色光影在他沒有血色的面頰上，只一張臉兒看得極爲清晰，身子都暗淡在混濁的光線裡。更顯得身材挺拔俊秀，只是略顯單薄。
定遠侯起身，徐徐走近卓梓，拉過他的手，那隻手冰涼沒有溫度。
一聲由衷的長嘆，彷彿絕境中的困獸一般，定遠侯的手徐徐探向書案，抄起那雕有“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青玉鎮紙，迅然向卓梓額頭上襲去。
卓梓蹙了眉垂眼，並不躲閃。他知道父親要做什麼，三綱五常在上，他只得無奈承受。他眉頭一蹙，砰的一聲悶響，定遠侯一鬆手，鎮尺滑落，趴的一聲摔做幾節。暗色的鮮血從卓梓的額頭滾落，一大滴，濃濃的帶了血腥從頰邊滑落，滴淌在如雪的雲鵠書院麻衣上，格外灼目。
定遠侯塞了一方早已備好的白綢在卓梓手中，一拂袍袖憤然罵道：“畜生！孽障！恃才放曠，目無君父，今日若不家法嚴懲，日後你無法無天了！來人呀，傳家法！”
一聲大喝，跑進書齋的小廝探頭一聽，掉頭跑去取板子搭凳子。父子二人對視，卓梓也不去擦額頭的血痕，目光呆滯而痛心的望着父親。父親望向他的目光也滿是痛心憐惜，怕是父子二人此時滿是酸楚。君命不可違，多少無奈。
小廝們搭來條凳，又提來毛竹板子，都驚恐的望着侯爺，極少見侯爺對大公子發怒，況且大公子有功名在身，如今是皇上面前當紅的人物。
人人面上帶着驚恐，詢問的目光望着侯爺。想來該是雷聲大雨點小，不會真正沒臉的動家法吧。大公子畢竟不是二公子皮肉那般緊。
卓梓淡然地吩咐小廝們：“退下吧！”他已預見此事，只是他身爲當朝重臣，又極有風骨，如同窗外那寧折不彎的茂林修竹，如何能被下人們如此輕屑。士可殺不可辱，他不同
於柯兒，他有自己的高傲和自尊。玉碎瓦全，怕其中也有多少無奈。事已至此，無從回頭，他終究要自己做個了斷。
小廝們困惑的望着侯爺，侯爺咬了牙，擺擺手示意左右退下，自己抄起了毛竹板子。
待衆人退下，定遠侯壓低喉頭道：“梓兒，人在矮檐下，爹爹爲你，不值呀！你好糊塗！她譚湘綺算得什麼？你如何的將皇上氣成如此田地？”
卓梓脣角徐徐勾起一個弧度，透出一絲無奈的笑，他一撩前襟掖去腰間，定遠侯避開目光道：“爹爹手下自有分寸，趴好！”那目光中滿是痛心與不忍。
卓梓作勢就要怕好，卻趁父親不備一腳踩去條凳上，迅如霹靂的一把抽起旁邊一個鐵木雕花木杌，舉起來狠狠向自己的一條大腿砸去。
“梓兒！”定遠侯聲嘶力竭的一聲喊，卓梓的發自內心深處的一聲長長嘶喊“啊----”，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抱住腿翻滾。鮮血流出，如同火焰一般灼人。濡染在他冰冷的身子上，沾溼一片。他痛苦的閉了眼，即使無錯，也是君命不可違。他無奈，父親也無奈。父親不忍動他，卻終要對皇上有個交代。
他見過柯兒挨家法時的狼狽，那份屈辱他無從承受，那樣他便不再是他，不再是那個高潔傲岸的大學士卓梓。該來的總要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都要一力承擔。這結局是他選擇的，就算死，也要自己了斷，由不得旁人動手。
彷彿高潔白梅，寧願零落成泥輾作塵，也不願深陷溝渠，污染自身。
定遠侯聽到人聲腳步聲紛涌而至，本是俯身去攙扶兒子的顫抖的手收回，負手厲聲呵斥着：“孽障，不知道好歹的畜生！你年紀輕輕身受皇恩，不思報答，日日的拿出一副清高憤世嫉俗的樣子給誰看！”
身旁衆人驚呼着，“大公子！大公子！”
這邊勸着，“老爺，老爺息怒！”
哭叫聲，吵鬧聲，一時間侯府亂作一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