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的心緒本是凌亂無序,見玄慎的目光轉向來端詳自己,眯起龍目,透出幾分冷冷的狠意,反令她周身一竦。眼前的年輕帝王,年未而立便執掌乾坤,受命於天,萬人仰慕。雖然皇上那目光咄咄bi人,但她斷了後路卻不再懼怕,反比玄愷更是從容了些。她定定心從容道:“皇上若是拿下臣女倒也易如反掌,動用御林軍來圍剿倒也不必。臣女雖略會些武功,可畢竟是弱質之流。八殿下屏退左右,是想留給皇上和罪臣之女一個清靜的地方將冤情陳清。臣女提及豐義草原一役,並非求皇上念在救駕之恩寬恕家門罪責,而是祈求聖上念在譚氏滿門時代爲朝廷保國靖邊的苦勞上,容譚家有個吐露冤情的機會,求皇上開恩。”
玄慎緊咬牙關,彷彿還在爲“bi宮”一事氣惱,沉吟不語。
玄愷試探問:“四哥,就容譚湘綺將冤情稟明,若有虛假,再斬首也不遲。”
皇上牙縫中擠出一個字:“講!”又深咽口氣看湘綺道:“朕倒是要看看,什麼‘鐵證如山’讓你如此放肆,連個命都舍了。新科狀元公!”
玄愷卻迫不及待搶道:“四哥,譚大帥的冤情臣弟是有所風聞的,四哥還責備玄愷道聽途說。如今若沒個確鑿證據,玄愷豈敢在四哥面前信口雌黃?都是魏國丈極力保舉的高矛先,貪污軍餉造成邊關將士無糧無衣戰事吃緊,罪行暴露要滅口借刀殺人,公報私仇害死了譚元帥,還栽贓陷害!”玄愷不依不饒,據理力爭轉身向湘綺說,“把罪證呈上給聖上過目。”
湘綺不想玄愷替她開篇破題,這承題之筆就要靠她自己了。但皇上沉默,面帶譏誚的笑意,沉默就表示多少有些懷疑。
湘綺一身小太監的服飾,伸手探去腰間,從裡面扯出一條老香色汗巾子,扯了線頭兒從夾層中抽出一卷羊皮卷血書,更有半紙墨色微染的書信,盡數捧過頭呈上。那捲髒證被玄愷一把扯去轉呈皇上,她手中一輕,彷彿心頭也頓時輕鬆許多。五個月,壓在心頭那重如王屋太行二山般的血海深仇就這麼被輕輕移走,只剩下焦慮不安的等待。
四周鴉雀無聲,沉寂一片連鳥兒都停止鳴唱,彷彿空氣瞬間窒息。
她偷眼看皇上,她想一切都要等到皇上看過血證再
開口。
等待令人心悸,靜默中流光飛逝。良久,她聽到踱步聲,漸漸遠去,又漸漸走近,不置一言。
她偷眼去看,墨色深衣衣襬徐徐在眼前晃動,她慌得低頭,心驚肉顫,尋思如何開口。
靜默,她卻聽到自己胸膛中擂鼓般的‘咚咚咚咚’的聲響,千言萬語涌在喉頭就待衝閘而出一瀉千里的暢快,想到此,不知爲何她精神陡然打起,彷彿倦怠的將軍稍事歇息就重打旗鼓披甲上陣一般。她偷眼再看皇上,君王的面頰冷峻線條剛毅如勾勒,那雙洞察世事深邃的一雙眼,眸光深處寫着精明和慧黠,彷彿天下萬物瞭如指掌,沒有什麼可以瞞騙過他這一雙利眼。
皇上手捧血書,神色駭然,抖動的雙手,那手中羊皮卷在發顫。想必皇上對今日之事事先一無所查,猛然有她女扮男裝在西府攔御駕告御狀,令龍顏大驚,旋即見到鐵證定然是又恨又怒。
“前方將士,高頌聖上聖德,奈何小人欺上瞞下,矇蔽君主。”湘綺將數月以來胸中思量過千百遍的言語如泄洪般盡數吐出,來龍去脈一一講明,話音抑揚頓挫。講到悲憤時,她雙顴微紅,目光噴火,繼續已久的愁懷怨恨出口,心中反是暢快許多。
“皇上,求皇上爲民女做主,家父含冤莫白,被奸佞小人所害,死得冤枉!”湘綺心中的憤恨仇怨脫口而出,彷彿隻身立在絕崖邊後有追兵,只得向下跳如深淵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她擡眼,目光恰遭遇聖上凌厲敏銳的目光,她並未逃避,也沒了朝臣的誠惶誠恐,二人對視片刻,就聽玄愷大喝一聲:“放肆!”
玄愷在身後問:“兄皇,高矛先分別就是魏太師的爪牙,陷害譚大帥,怕是太師的指使呢。可是要擒拿魏氏一黨來候審?”
皇上週身一震,彷彿醍醐灌頂一般,面頰上掠過驚詫,又定定地目光直bi前方,咬緊牙關,不發一言。玄愷勸道:“兄皇保重龍體要緊,暫息雷霆之怒。”
潮汐風浪前的沉寂,陡然間玄慎大吼一聲,狂嘯着踉蹌拔劍,劍鋒寒氣直指上天氣衝斗牛,動動脣,激動得再難說出話。
話音才落,尚方寶劍嘡啷墜地,青磚地上濺出火星,皇上身子側歪幾下,如泰山傾倒,地動山搖
一般,玄愷衝去一把攬腰抱住玄慎驚呼:“四哥,你如何了?”
玄慎定定神,以手揉着額頭,聲音從牙縫中擠出:“杜君玉?譚湘綺?你女扮男裝欺君罔上,還來矇蔽定王殿下攔聖駕喊冤,興風作浪,論罪當斬!”玄慎臉色陡然陰沉如烏雲滿天,壓抑得令人無法喘息,龍顏大怒,話音也發狠。
一番話湘綺聽來失望,實指望眼前的帝王是爲多謀善斷睿智博懷的聖主,卻原來優柔寡斷後也是畏首畏腳的昏君。他不會不清楚鐵證如山,譚府的冤屈,但卻改來追究她欺君之罪。
湘綺心境反是坦然,心想衆人富貴昇平,我獨向黃泉也是心甘。數月來苟活,可不是就爲爭這一口氣?
她絲毫沒有懼色,視死如歸般的豪氣從容含笑道:“臣女敢來冒死麪聖,就不畏死。只是臣女生死是小,聖上的和朝廷的聲譽爲重。懇請陛下明察此案,還忠心耿耿爲國浴血沙場的將士們一個清白,臣女百死莫辭。”她的話音平靜,不急不緩,嬌小玲瓏個弱女子,揚起臉兒烏髮滑落肩頭,櫻脣翕和,貝齒吐出言辭,字字如針,扎去玄慎的心。想不到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竟然出在眼前這人物嬌弱不失天生麗質的女子之口。
難怪,朝堂上看這位新科狀元總覺異樣,曾猜疑她是女兒身,卻又自己打消念頭,哪裡有女嬌娃冒死扮男兒去考狀元?還能才華超羣壓倒衆男兒脫穎而出,令人吃驚,真是千古奇聞。
玄愷急得辯解:“兄皇,忠臣蒙冤,奸賊當道,是非顛倒,天理難容!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不能讓忠魂長弘啼血長眠地下引恨呀!
“一驚一乍,還嫌是非不多?千古奇冤,你前些時候鬧出的亂事還少了?”玄慎申斥,愈發是君威難測。
湘綺的目光一瞬不轉地望着皇上,見他眉頭微蹙道:“此事,事關朝廷要臣,牽扯衆多,非是聽你一面之詞,看這幾封殘缺的書信就能翻案。此事,大理寺同兵部刑部曾經會審,朝廷定罪,不會不慎。若你果有冤情,還待大理寺再審後定奪。”
“衙門官官相護,這書信證據就是被大理寺正卿爲銷贓而焚燬了一半去,皇上讓賊審賊,豈有這個道理?”她不依不饒,玄愷同卓梓異口同聲喝一句:“放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