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株水雲杉果然不負厚望,挺拔秀頎,一年生長三尺,翠葉如翡翠色,經秋滿樹金黃,古樸端莊。兩株樹就如此伴隨弟兄二人成長,這十餘年不曾留意中,已經是黛色參天高聳幹雲,令人側目。
“皇上,早些年,奴才還在想,是否讓人將這兩株水雲杉挪去建德宮,也給宮中添些喜氣。”高公公試探着問,目光溜溜地在玄慎面頰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這倒也不必,你當作賜它入宮是前程似錦,光耀無限,它卻未必這麼想。”玄慎牙縫裡若斷若續擠出這句話,已經仰頭望天。
他極慢地繞樹踱步,心不在焉似在想什麼事兒。高公公被駁回,也不惱,目光望向卓梓,到口邊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
滿園棠棣樹橫生的枝椏無人修剪,荒蔓爬繞,黃白粉各色的花開得滿樹,被風吹落滿階。卓梓道:“落木無聲,虧得皇上還惦記他們。”
“貧jian之交,總是最難忘的。”玄慎落寞道,側目打量卓梓,他卻伸手去摘下幾篇焦黃的枯葉,“這還是第二年從河道旁挖來這裡種下的樹,怕它們難以受苦在西府紮根存活,不想這些年也熬了過來,無人問津也生得枝葉婆娑了。”
湘綺一直候在垂花門外,只等玄愷來接他進去。
她目光呆呆望着牆外金銀花藤上跳躍對鳴的鳥雀,無憂無慮,絲毫不覺山雨欲來。
她此刻的臉龐如冰雕,只覺得麻木僵冷,神情凝重,樁樁往事浮現心頭,那抄家時慘然的哭聲就在耳際縈繞。
“湘兒,湘兒—”無數聲音在淒厲地呼喚她,一聲聲,一陣陣,撕心裂肺,似都在翹首期盼這一動心的時刻。譚府沉冤,亟待昭雪,天公有眼,定要還她闔府個清白!湘綺滿腔憤慨,積蓄了半年,強壓在心頭就待迸發。
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這一刻夜夜在夢中得見。她不知是否今日又會橫生枝節,但她一心堅信邪不勝正,爹爹的冤情一定可以平冤昭雪。
花枝亂顫,光影掠過她的面龐,明暗交錯。
不知等了多時,她總
覺不遠處有目光在盯住她冷冷地看。她倏然回身,驚飛枝頭棲鳥,呼啦啦地飛離消失,也似乎驚飛了人影。分明見到一處身影嗖的猛然閃避進角落處。她心生疑竇,強定了心神,有意無意去尋那驚飛落去樹梢的黃鳥,餘光再望去那隱藏的身影時,只見一道黑影投在地上漸漸拖長,漸漸……她猛然扭頭,便見一烏衣小太監猛然閃避進夾道。她的心頭亂跳,起初猜想自己女扮男裝被識破,再想就心存不安,是什麼人鬼鬼祟祟跟隨她偷窺?
玄愷從院內飛步跑出,咳嗽一聲,四下牆角影壁廂房後不知如何奇兵天降般來了許多帶刀披甲的侍衛。玄愷擺擺手,衆人守住門口,太監們都被斥退下。
湘綺陌生的目光望着玄愷愣了片刻,緊張問:“殿下這是要—”
玄愷一拉她的手不容分說邊走邊說:“小杜隨我來。”
湘綺低頭垂手隨在玄愷身後進到院內,直到行在她前面的玄愷停住步,她也隨後立定,聽着耳邊那極富魅力的帝王聲音同卓梓在說笑。
“人說這水雲杉嬌貴,不易養活,竟然也在西府冷齋生根發芽沖天摩雲了。待移植回朕的宮中,該是愈發的如魚得水吧?”
“莊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或許西府黃櫨苦竹繞宅之地,反勝過江南魚米之鄉愜意。”
“世人講,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多少手足君臣可以同患難,怕到頭來難以共甘苦。朕倒是頗爲崇敬光武帝,不忘舊情,古今帝王幾人能夠?”
“懷仁輔義天下悅,阿諛順旨要領絕”。卓梓搖頭苦笑,“兩岸煙林,半溪山影,再無榮辱。”
聽二人扯到漢光武帝和嚴子陵的舊事,湘綺暗自尋思,或多或少明白皇上極力勸說卓梓入朝爲官,而卓梓如光武帝昔日的同窗好友嚴子陵一樣的決絕。漢代的高士嚴子陵,同窗好友劉秀當上了皇帝,邀他入朝爲官,原本多少人期冀不得的好事,嚴子陵卻厭惡朝中百官的阿諛諂媚,迎奉傾軋,一心要隱居山水間遠離紛擾是非。漢光武帝執着相邀,嚴子陵無奈抵京,君臣
手足把酒言歡敘舊,訴說那津津樂道的前塵往事,君臣同榻而眠,親近可見一斑。當夜嚴子陵將大腿有意搭去了皇帝身上,皇帝卻也不怪罪這位昔日好友。只是嚴子陵終究沒有留下,這皇宮富足紙醉金迷之地原本不是他的住處,嚴子陵一葉孤舟去富春江隱居,一段憾事卻成爲千古佳話。
小園無事竟起東風,吹得卓梓寬袍廣袖的雲鵠書院似雪麻衣衣袂飄飄如舉,那青玉佩白色的流蘇在風中如銀絲飛舞,整個人彷彿欲乘風歸去一般。
“朕答應凌宇的事,這些年來都不曾淡忘。做個千載明君,功績蓋過唐宗漢武,直標青史。有道明君乃萬民之福,無道昏君是百姓滅頂之災。只是這些年來,步履維艱,隻身孤影搬動阻礙,猶如愚公移山。只是,朕心裡還是焦急,急功近利也罷,迫不及待也罷,只是不甘心積跬步以行千里,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去移山的作爲。想盡快還太平盛世於民,卻心有餘力,逢事身邊連個商議要事之人都不可得。凌宇,你如何這般心硬如鐵?昔日奪權,是朕CAO之過急,手段過激。可是兩軍陣前,你若不先招制敵,怕失去先手唯有被敵所制。凌宇,你是知道朕的,這些年的西府之痛,再不想敗北。水牢裡的十三叔,你是見過的,他謀逆卻是爲民請命,他錯了嗎?屈死於腐水地牢,滿懷抱負無法施展抑鬱而去。”
卓梓沉寂不語,若有所思。
玄慎猛一回頭拂袖怒道:“門外何人?”
立時傳來玄愷的聲音:“四哥,是愷兒。”
玄慎回顧四周,果然不知玄愷何時離去。
“如何在外面鬼鬼祟祟?祭天時就看你心神不寧。”玄慎一眼看到玄愷,有些詫異,眉頭微微擰緊,卻面色未改,雖然有些不快,可也並不發作,哼了一聲話音平平的毫無語氣,似同卓梓言語正歡被他打斷有些不快。
玄愷回身看一眼湘綺,身子一滑跪地啓稟道:“兄皇,臣弟有一千古奇冤亟待稟告兄皇,只是宮中人多眼雜,此事牽扯衆多,故而鋌而走險,斗膽借西府之地向兄皇稟明內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