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失魂落魄地奔回到寺院後禪房,渾渾噩噩,彷彿置身四下白茫茫的一片荒谷,尋不到逃路。看她目光呆滯,靜靜坐在那裡,眼中噙淚。雪狸驚得問:“如何又回來了?才聽點蒼說,你今夜要在前面客棧去通宵達旦的攻讀,以備明日大比的。”
湘綺口中含含糊糊也聽不清是答些什麼,她勉強打起笑容,支撐了桌案起身,跌跌撞撞向裡走,不過行了幾步,就撐了桌案又坐下,只覺雙腿如踩雲端瑟瑟發顫,周身大汗淋漓。
她不語,呆坐定神,只凝視燈盞上那嗶嗶啵啵爆裂的燈花發呆,良久擠出幾個字:“燈花待剪了。”
雪狸一臉疑惑地望着她,只“哦?”了一聲,去拿燈剪。
她忽然看到案上一個深褐色細窄的雕花檀香木盒,小巧精巧,似在哪裡見過。她顫抖了手去拾起,好奇地打開,裡面靜靜躺了那枚點翠金鳳釵,那金鳳栩栩如生彷彿望着她在笑。霎時間她的心在砰砰跳,原本稍平靜下的心又不太平。她猛然起身向窗外望,眼前忽然出現卓柯的身影,定然是他,他心細如絲,那日一同他逛市集,她曾拾起這枚鳳釵左右端詳愛不釋手,但因貨郎一句笑問:“小相公,可是買給家中娘子的?”她頓時羞得尷尬地放下,一臉窘態陪笑離去。想是卓柯看出她的心思,竟然打馬返回市集去買下這枚鳳釵,悄悄放在此處也不親自告訴她,想來也是個有心的。難怪雪狸上回見卓柯送她的首飾,就一把奪過,食指刮個臉兒取笑她道:“嗯,小姐這人未過門,聘禮先下了。”
點蒼端個茶壺迴轉,只說:“二公子曾去過前面客棧尋小爺你。知公子你離去就急得出去尋,只是將這匣子落在咱們客房裡,也不知是不是二公子要送給少夫人的,竟然丟在了咱們這裡。點蒼還以爲二公子去了禪房這邊,就追來這邊,可二公子已經離去了。”
湘綺想,或是她去尋卓柯時,卓柯也來尋她,只是走岔開,卓柯不曾想到她在影醉園等他。湘綺心思繁亂,胡亂地應着,只覺頭痛脹大,她伸手去束束額頭箍發的紗網,就聽點蒼一聲驚叫:“呀,公子的手!”點蒼驚慌失措地湊來看,目光忽然落在她手上。
是她手中的胡刀深深刺入卓柯胸膛,染指的那血染紅了纖纖十指。
湘綺經他
一驚一乍的叫嚷才低頭,猛然見到自己手背上的血污,濺滿衣袖的血漬,襟袍上點點滴滴如雪中梅花瓣一樣濺落,她慌得轉身喝道:“你出去,出去!“
“公子你受傷了?”點蒼關切地問:“可是出了什麼事?”一邊說着,一邊忙取來鏡子給湘綺照,說着:“你自己看呢。額頭上都是血。”
她急促地呼吸,極力去掩飾,深吸着氣,眼淚卻洶涌而出。
點蒼有些慌神,湊到她跟前緊張地問:“出了什麼事,公子莫要嚇點蒼。我去喊雪哥兒去喊人來。”
她勉強笑,用衣袖去輕拭面頰,卻抹紅了面頰。猛然見到那面鏡子,一把搶在手中。是那枚江心百鍊鏡,天下至寶,是卓柯送她的生辰賀禮。彷彿鏡中照見了鬼魅,她手一鬆,那鏡子噹啷啷墜地,鑲嵌在鏡後一枚鴿子血紅寶石墜落,寒光四射。
“哎呦,小心!”點蒼慌忙去拾,在衣襟上擦擦,很是心疼。
湘綺的心卻是緊揪,難過難言。
她記起往日若是受傷,卓柯會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緊張地責問:“還說沒事,你受傷了?”她費力去掙脫,此刻她想到卓柯那含笑促狹的臉,擁她去懷裡時的作弄頑皮。
淚雨傾盆,她忽然問點蒼:“若將刀cha入胸膛,人會死麼?”
“小主,你可是傷在哪裡?”雪狸急得就要去解她的衫子,被她一把推開忍淚道:“是我一位至交好友,受了傷,不說了。”
點蒼也不知發生何事,見湘綺不似受傷,也不追問,一邊生拉硬拽推搡雪狸離去,一邊回頭囑咐湘綺說:“明日科考,公子須靜心以待,其它煩心事等日後再說。十年寒窗,只爭這日。”
屋內清靜,湘綺新潮起伏,她強撐了桌案,看着那面江心百鍊鏡,月光一束反射出刺眼的靈光,她一把將鏡子反扣在案上,定定心神。
貢院,舞弊風波過後,再次開考,反顯得格外平靜。
各地舉子依次入闈,各個神色淡定,彷彿幾日前那場驚心動魄的不快都已淡忘。
湘綺進了號房,腳步沉重,一切仿如隔世。卓柯,她不知他生死如何,可有性命之憂?她手中似還滴淌着他那燙手的滴滴熱血,心中莫名的浪濤波瀾壯闊一波波拍打心頭不得平靜。
她靜靜地展開紙,信手研磨,那硯池乾澀難行,她目光漫無目的地落在桌面不知什麼地方。卓柯的身影映入眼簾,平湖避雨療傷,那場恩愛纏綿,彷彿如夢。清秀的眉目,燦爛如花的笑容,動人的言語,體貼溫柔的舉動,如春風入座,記憶依舊如新,栩栩如生一幕幕重現眼前。曾經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語,到頭來竟是謊言,甜蜜的騙局,如山谷裡那春雨後漫山色澤美豔的蘑菇,吸引得人採摘,絕美后竟然是奪命的極毒。她想將一切記憶塵封,那記憶卻不由自主跳躍眼前,擾得她頭暈目眩。
猛然收神,卻發現自己的失態。手中漱金墨在乾涸的硯池中空轉,竟然是忘記了點水。
她強迫自己收斂心神準備迎戰,如今贏得此役得意金殿面聖是爲家門雪恥唯一的捷徑。
她胸口起伏劇烈,滿心的懊惱、惆悵、悔恨、尷尬、隱隱怒意……無可言狀,卻繁複地涌上心頭。目光呆滯在卷面上,手卻緊緊捏着那筆桿,彷彿要將筆桿折斷,自己也渾然不覺。
守着答卷,筆花墨彩和了眼淚落下,污了卷,滴去墨海里,隨了墨在點點研磨。
她側頭掩淚,眼前滿是卓柯那讓她愛恨不得的身影,揮之不去。她恨他,更恨自己,明明知是騙局,卻如此不可救藥地愛上她。說什麼此情不渝?山盟海誓到頭來是甜蜜圈套。他口口聲聲稱是有難以告人的內情,卻又不肯實言道出。天下竟然有如此無恥險惡的小人?還空生了一副迷人的面孔。靠近她,呵護她,深黯她步步復仇大計,卻又來害她。蛇蠍之心的賊子,她卻珍視他如知己,險些將自己一生託付了去。淚光瑩潤,心思卻不在筆端,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陣,捲上落筆不過十餘字,卻染得墨色污了試卷,惹得巡場的差役經過時都駐足觀望。
猛然間,眼前出現祖母和母親吊在樑上的冰冷屍體,祖母臨終的吶喊託付,譚家二百餘口悲切的哭聲……她深吸口氣,心裡暗罵自己:“譚湘綺,大仇未報,卻糾纏在兒女情長,你如何對得起譚家落難的二百餘口家人,如何對得住屈死的父母和祖母大人。”又恨又悔,揮手狠狠抽自己一記耳光,肺腑內那個聲音吶喊:“你只有此契機面聖爲家門雪恥,你只能高中魁元去面聖告御狀,才能洗清譚家滿門冤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