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慵懶溫柔,一寸寸漫上大殿的紫金柱,照出殿堂繁華,金碧輝煌。
蘇漫立於殿中,遠遠的望到龍椅上空無一人,近來幾日一直如此,倒叫人耳根想要清淨也是不行。
滿朝文武已等候了整整一個半時辰,卻連個傳話的太監也不見影。此事殊不常見,衆人不敢大聲議論,私下裡交頭接耳。前方一人壓低聲音向旁邊的輔國將軍道:“咱們皇帝陛下可是接連幾日不曾早朝了,可見這越國的美人本事了得。”說完便是兩聲乾笑,箇中意味不言自明。
蘇漫仍舊挺直背脊,身形未動,殿上重臣此時已是不耐煩,卻攝於皇帝威嚴不好發作,但其中一些老臣子已經明顯面露怒色,吹鬍子瞪眼的,甚至有的在金鑾殿上直呼越國公主乃妲己轉世,媚惑主上。
儘管聲音壓得極低,但還是清晰傳入了蘇漫耳中,此時形勢緊迫,她自然不會去惹事生非,便對那些投來勸諫的目光視而不見。
先皇在世,她多半是敢於覲言的那人,也因此在朝中有些聲望,可自從皇帝登基以來,從開始的對她百般寵信到後來趕盡殺絕,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的心思,不過是故意削弱丞相大人手中權勢,儘管如此,到了這種時候衆臣還是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她。
蘇漫眼觀鼻,鼻觀心,清清冷冷的臉龐上毫無動容,內心卻在暗自諷刺,就算那越國公主是妲己轉世又如何,君默然的城府豈是那商紂王可比的。
得不到迴應,衆臣也只好悻悻退下,早朝便在如此詭異的氛圍中結束,蘇漫邁步踏出金鑾殿的那刻,突然回頭望了一下,前一刻還是滿殿繁華,此時卻只餘下金碧輝煌的清冷寂寥,而那張金光閃閃的龍椅,正清清靜靜的端在那裡。
憶起過往那些榮耀,都寄託在那張金光閃爍的椅子上,古往今來,又有多少人爲它血流成河,橫屍遍野,她本不是貪婪之人,奈何生在帝王家。
“父皇,若能選擇,兒臣只願生在普通人家,如此便不必揹負血海深仇,不必進退兩難。”
君默然已經發現她籌謀已久的計劃,半生已然盡廢,除了放不下祈宣跟元瑾,世上實沒有什麼剩下的了。
經過明昭殿前,好大一片荷花池,九月已到,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有素衣宮女撐着小舟,撥開那一捧荷葉。
蘇漫忽然一陣喟然,卻終究連嘆息也不曾出口。
剛邁出明昭殿大門,迎面便看到景王君默希正朝自己走來,錦衣華服,墨發高束,玉帶纏身,修長身姿盡顯風流,俊逸不凡。
這樣一派溫文的俊秀着實不像武將,但他偏偏是大燕最負盛名的長勝將軍,此番大敗西涼的蠻人,更是被大燕的百姓所擁戴,可此人向來不居功自傲,與蘇漫關係倒也算是融洽。
也許是心情煩悶的緣故,蘇漫正想要避開來人,無奈君默希眼尖早發現並開口叫住了她。
“丞相大人。”
蘇漫於無奈中擡起頭來,施禮道:“下
官見過王爺。”
君默希微微一笑,走到她身前才止步,道:“幾月不見,少允倒是疏遠起本王來了。”
聽見他竟然喊自己的字,蘇漫有些驚訝,但畢竟是捏造的,聽到耳中難免有那麼一絲不舒服。
“下官惶恐,斷然不敢如此,只是如今身在宮中,下官與王爺同朝爲臣,若讓人瞧見下官如此無禮,豈非要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出來。”一派官腔聽得景王是一再皺眉。
“本王知曉你最近因爲顧大人的事情煩心,但皇兄向來是個明白人,想必有他這樣做的理由,若他真是無辜,又是大燕重臣,皇兄自然不會去爲難他,但若真是顧大人通敵叛國在前,少允你也不必自責,畢竟人世間最難揣測莫過於人心,最容易生變的也是人心,哪怕今日對你掏心挖肺,可將來的事情誰能料得準。”
蘇漫知道他會錯了意,可聽見這樣一番話心底還是泛起了絲絲細微波瀾。
“王爺此言有理,倒是下官自尋煩惱。”
景王見她眉間舒展,似有釋然,微微一笑,眼光不由自主的朝身前之人探去。她有一雙好看又明亮的眼睛,仿如被露水洗過的星星,未經風霜的明淨清澈,他不知爲何視線總會不經意停留在她身上,分明同爲男子,爲何總在相處中生出異樣錯覺。
“少允,本王此番大勝而歸,可急於去見皇兄,明日本王在“皖碧樓”設宴可好,幾月不見,不如趁此機會好好聚聚。”君默希仍舊笑意溫軟,眼底卻不經意間染上幾分期待。
君默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倘若再跟他人走近,只怕又會用那卑劣的手段來懲罰自己,況且眼前之人也是仇人之子,她怎麼能夠不多加防備呢,從前的君默然何嘗不是待她極好,翻臉不過翻船,瞬間之事而已,她已經嘗試過一回,不想再讓自己陷入那樣的溫柔陷阱中去。
“王爺一路勞頓,來日方長,若無他事,下官先行告退。”蘇漫拱手作揖,聲音卻異常平靜,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疏遠意味。
君默希黯然嘆息,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風忽然大了起來,吹起他身後墨發,那糾纏的髮絲類似此刻的心緒,微微掙扎,微微刺痛,莫名詭異。
“皇上……”李明德手中託着熱茶,望着御書房中批閱奏摺的年輕天子,有些欲言又止。
皇上已經連續稱病數日不上早朝,朝中都傳言皇上迷戀那越國公主,荒廢朝政,怕是淪爲第二個商紂王,可事實卻並非如此,他不明白皇帝爲何要端着這樣一個名聲。
皇帝也不去看他,手中動作卻一刻也不曾停下,專注的神情猶在,見此,李明德也聰明的閉上嘴巴,靜靜候在一旁。
此時殿外忽然有人來傳:景王前來求見。
皇帝聽聞此言手上動作一頓,繼而欣喜道:“快傳。”
君默希得到通傳,優雅身姿翩然而入,錦衣華服在蒙淡的日光下更多了幾分溫文儒雅。
“臣參見皇上
。”
君默然連忙招手:“快起來,那些虛禮就免了吧,你這次大勝西涼蠻人,朕十分高興,看來大燕常勝將軍可非浪得虛名啊。”兩人向來親近,他這番話倒是出自真心。
“快坐下吧,朕正愁這場戲要演到何時,你偏巧趕上這節骨眼回來,解救朕於水深火熱之中啊。”
君默希瞧着他面前厚厚的一堆奏摺,微微一笑,道:“皇兄這次打算犧牲色相麼,或者說那越國公主當真迷得你神魂顛倒,引起滿朝文武矚目?”
聽着他調侃的話語,君默然明顯臉一綠。
“哼,朝上那些個臣子,這次終於按捺不住通通露出了馬腳,縱是無聊幾日,倒也算值得,朕倒是要看看他們還能猖狂到何時,定要趁着這次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筆上略一用力,一道蒼勁有力墨跡在紙上暈染開,恰似殘忍的判決。
“皇兄此計倒是妙,舅舅只怕是功虧一簣了,不過皇兄,方纔臣弟在殿外碰上丞相大人了,莫不是他來向皇上進言?”想起那張淡然的臉,心底又掠過那種異樣的感覺。
君默然臉色一沉,冷哼一聲道:“默希,別怪朕沒提醒你,最好離她遠一些,別以爲她對大燕忠心耿耿,也不過另有所圖。”眼下舅舅擁兵自重,籠絡朝臣,邊關蠻人更是蠢蠢欲動,前朝遺黨又再現,內憂外患,他到底還是隱瞞了蘇漫的真實身份。
君默希玲瓏心思,豈會不知他話中所指,不過離開幾月,看來這朝中當真是翻了天,底面不一了,可對於蘇漫,他仍舊無法刻意疏遠,即便如皇兄所說,她另有所圖。
“皇兄不是向來對丞相寵信有加麼,何出此言呢?”君默希迎上他的目光,小心翼翼撲捉他的每一絲神情,卻見君默然雙眸幽深,眼底徒然涌上的寒意不容作假,心頭一顫,更是疑慮。
“默希,總之你記住,離她遠一些。”君默然背對身去,似刻意避開關於蘇漫之事,話鋒一轉,便道:“朕今晚在榮華殿設宴,爲你接風洗塵,更慶祝你凱旋而歸,莫要遲到。”
君默希見他無意多說,唯有作罷,反正來日方長,他一時半會也斷然不會離開雍京,私下查便是了。
蘇漫回到府中不久,宮中宣旨的太監後腳便跟來了,榮華殿的宴會她其實大可不必參加,可君默然故意派人過來傳旨分明讓她沒有拒絕的餘地,打發了那小太監蘇漫也沒有了心情,在院子中陪着祈宣玩耍了片刻,暮色四合之際,懷着那萬分不情願的心思換上便服朝皇宮而去。
今夜榮華殿的宴會跟帝王的家宴差不多,只是君臣之間少了幾分拘謹,不過幸好今晚宴會的主人是個溫文爾雅的主,否則只怕要在這樣壓抑的氣氛渡過漫長的夜。
但顯然這一切對於蘇漫來說都一樣,儼如酷刑,君默然高高端坐在主位之上,懷中摟着眼下最得寵的貴妃薛如玉,眼角的餘光不時落在蘇漫身上,她只能徑自正襟危坐,一杯一杯喝着茶水,對於眼前精彩的歌舞都視而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