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琰在一旁看着,心內不禁有些酸楚,他自小便常去萬佛寺求醫,因同朗清年歲相差不多,總愛去找他玩耍,如今雖然都長大了,但幼時的情分仍然不減,如今他此一去,也不知將遊歷到何處,亦不知幾時才能回還,再見之期只怕難以預料,心內總是不好受的。
朗清看着他淺淺一笑,對他的心思,亦明瞭幾分,柔聲道:“你的身子,比從前好了許多,又隨我學了些防身的功夫,亦有強身健體之用,我也能放心許多。”
沈君琰看着他笑了笑,點了點頭,又道:“若是可以,常回來看看也好。”
朗清擡眸看着那高聳的城牆,若有所思,晃了一會兒,方應道:“好。”
辭別了沈君琰同宛湘寧後,朗清揹着行囊獨自上了路,沿着城郊的小路一路遠去。
京城郊外,循着小徑,長了許多桃樹,如今正是驚蟄時節,桃樹上開出了淺粉色小花,沿着城外的小溪一路前行,心情也舒爽了許多。朗清將手中的念珠捻了幾下,淺淺一笑,繼續向前行去。
走了約麼有半日之久,日已三竿,朗清亦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便向四周望了望,不遠處的路邊,似乎有個不大的茶攤,似有過往的客商在那裡落腳歇息,便也往那裡去了。
啓國舉國信奉佛教,普通百姓也大多尊佛、敬佛,如遇到過往的僧侶前來化緣,必是要奉上熱茶熱飯,好生款待一番纔是。茶攤的老闆亦是善心之人,見朗清在遠處過來,便備好一壺熱茶,又讓妻子盛了一碗素菜,再加上一碗白米飯,放在桌上候着。見朗清走到了茶攤前,還不等他開口,茶攤老闆便笑道:“師父一路走來辛苦了,請在這裡用些茶飯再走罷。”
朗清一怔,側眸看見那已擺在桌上的茶飯,心內一暖,躬身行禮,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
茶攤老闆同妻子看着他笑笑,還禮而道:“師父不必客氣,蒙佛祖保佑,我們如今衣食不缺,不過一些茶飯,還是招待的起的。只是,小小茶攤簡薄,亦無好菜相待,還請師父不要嫌棄纔是。”
朗清行禮,應道:“不敢,多謝施主。”說罷,他便走到那桌前坐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潤了潤喉嚨,一股清香沁入心脾,脣角也不由得現了一彎淺笑。
“朗清大師,許久未見,別來無恙……”一個清麗的女子的聲音傳至耳邊,朗清回眸望去,見一個異族裝扮的俏麗少女正笑意吟吟地立在他的身後,正是耶律清莬。見朗清已看見了自己,耶律清莬不等他邀請,便自顧自地走過來在他對面坐下,眉眼彎彎地看着他。
朗清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問道:“公主因何到此?”
耶律清莬笑着應道:“自然是來爲大師送行的。”
朗清一怔,擡眸看了看她,淡淡應道:“貧僧不敢當,多謝公主。”
那茶攤老闆見這異族姑娘似乎與朗清甚是熟稔,雖有些詫異,但還是又送了一杯熱茶過去。
耶律清莬看着眼前的這杯茶,輕輕笑了笑,端起了淺嘗了一口,笑道:“這茶水真香。”
朗清淡淡道:“公主出身富貴,這茶不過是普通的民間之物,竟也能品得出香味嗎?”
耶律清莬輕輕一笑,道:“大師應該並不知曉,我母妃出身民間,不過是普通商販之女,自小便是吃這些普通的民間之物長大的。宮裡人拜高踩低,我們母子並未被父皇格外恩寵,因而宮人們對我們也毫不重視,雖不至缺衣少食,卻也看慣了冷眼。我母妃對這些毫不在意,反而經常親自下廚做些民間的吃食給我們,也給我們講了許多民間的趣事。自小,她便告訴我們,有些看上去富貴高雅之人,其實華服之下藏污納垢,反倒是這些衣衫襤褸的普通百姓,心思纔是真正的純善。”
朗清笑道:“夫人高見,當真是難得。”他向四周環顧一下,見耶律清莬並未帶任何隨從,又問道:“公主是自己出宮的嗎?”
耶律清莬點了點頭,應道:“正是。反正在宮裡,我也不是正經的公主,也沒甚麼人管我,守宮門的侍衛見我想出去逛逛,便放我出來了。”
朗清微微頷首,並未應聲,只拿着筷子安靜地夾了菜吃。
耶律清莬見了,脆聲笑道:“我知道你爲何要走。”
朗清擡眸,看了看她,應道:“所有人都知道。”
耶律清莬凝眸看着他,又道:“三公主很傷心,三日未進水食。”
朗清輕輕咬着下脣,眸中閃過一絲憂慮,卻未應聲。
耶律清莬留心看着他,自然沒有忽略他眸中的憂慮,垂眸輕笑,又擡起頭來看着他道:“若我是你,纔不會這樣走了。就算要走,也要先毀了三公主才走,不是嗎?”
朗清猛地擡起頭來看着她,厲聲問道:“你說甚麼?!”
耶律清莬又笑道:“你不必激動,說好的心靜如水呢?”
朗清自知言行不妥,垂眸思忖了一番,擡眸看了她一眼,並未作聲。
耶律清莬自顧自地道:“我說的沒錯呀,如此深仇大恨,不過毀他一個女兒,已算是便宜他了,”她的語調有些低沉,一雙清眸直直地看着朗清,似笑非笑,問道:“不是嗎?”
朗清緩緩將手中的竹筷放下,輕輕一笑,道:“公主所言,貧僧聽不懂,不過天色不早,貧僧需繼續趕路了,還請公主見諒。”說罷,他重新拿起念珠同僧鉢,起身欲走。
耶律清莬又在他身後道:“大師且慢,此事如今只我一人知,”邊說着,語調一轉,“但若今日大師不想同我將話講清楚,只怕明日,三公主便會知曉了。”
朗清一怔,揹着身子思忖了一會兒,便又轉過身來,重新落座,看着她淡淡道:“公主想說甚麼?”
耶律清莬滿意地笑笑,撐着下巴看着他,緩緩道:“我曾聽說過,啓國有三位抗禦外敵的將軍,人們將他們稱爲‘啓國三將’,都是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功臣。其中一位最年長的,便是宣威將軍林正合;最年幼的,是驃騎將軍沈建勳;而另一位,卻好像很久未曾聽人提起過了……”
朗清低垂着眉眼,並未應聲,只緊緊抿着嘴脣。
耶律清莬繼續道:“我聽說,那位將軍常年駐守西北,二十年如一日,護得啓國西北多年安寧,真是位難得忠臣良將……”
朗清聽着,眸中微微一暗,嘴脣微動,卻仍竭力強忍着並未開言。
耶律清莬擡眸看着他,笑吟吟地問道:“大師可曾聽說過此人?”
朗清凝眸看着她,淡淡道:“公主若是有話,不妨直說罷。”
耶律清莬看着他,便也不再賣關子,直言道:“我兄長常年駐守北遼南境,也就是啓國的北境,因而對這位將軍的英勇事蹟略有耳聞,對他也是十分敬仰,因而便趁閒暇之時,跟附近的百姓打探了幾番,又私下去調查過一段時間,方纔得知了當年的那場慘案。”
朗清神思恍惚,已在腦中塵封多年的往事再次涌上心頭,彷彿又看見了當時年幼的他,體會到了他當初的惶恐與孤獨。父親本是個大英雄,鎮守一方,頗有威名。母親是個大家閨秀,溫婉賢淑,品行俱佳。佇立西北邊境的將軍府,雖處荒涼之地,卻也是個滿是歡聲笑語的家。只是,那一切的幸福美滿,都在那封漏夜而至的聖旨面前,戛然而止。
朝中有人彈劾父親通敵叛國,皇帝聽信奸佞之言,並未相信父親半分,直接下旨免了父親的一切職務,並將他們全家押解回京候審。那時正值嚴冬,西北本就荒冷,再加人心惶惶,許多家人皆染了重病,他只記得自己突發高熱,病的神思恍惚之時,聽見了帳外傳來的哭喊哀求之聲。
父親衝進帳中,倉皇將他抱起,另一隻手攙着患病的母親,搖搖晃晃地出了帳篷。他永遠都忘不了那恐怖的殺戮場景,映着火光,當真是血流成河。家人們的呼救哀嚎之聲,至今仍會出現在他的魂夢之中,讓他不得安寧。他親眼看見父親死於一個身着甲冑之人的刀下,也還記得母親那猶在耳邊的哭喊之聲。最終,最後關頭,身中劍傷的母親將他死死地護在身下,而她自己,卻殞身在那冰天雪地之中。
他又病又怕,身着單衣,只能依靠在風雪中將母親的屍身抱得緊一些才能抵擋那徹骨的風寒,又冷又餓,幾乎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一個慈眉善目的灰衣老僧念着佛號出現在他的面前,纔將他從地獄門前拉了回來。
朗清低低地垂着眉眼,雙手在袖間緊緊攥住,那些他本以爲已經忘記的畫面,再次清晰又殘忍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讓他心內生出了一陣又一陣的難耐的悶痛。
耶律清莬凝神看着他,眸中閃過一絲不忍,卻又問道:“你可知曉你的父母都是死於何人之手嗎?”
朗清並未擡頭,聽見問話,微微顫抖了一下,竭力將心神穩住,應道:“逝者已逝,又何苦追究那麼多?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
耶律清莬輕輕一笑,又道:“其實,當初沈將軍出事之時,你便已經知道了。或者說,你早就已經知道了。在朝堂之中,最大的罪名,並非是貪污受賄,也非通敵叛國,而是,”她直直地看着朗清,一字一句地道:“功高蓋主!”
朗清擡眸,看着她。
耶律清莬繼續道:“當年安北將軍楊謹知,在西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敬的人物,若我是當時的皇帝,對他肯定也是十分忌憚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他手下的二十萬精兵,既能攻入西涼的都城,就難保有朝一日,不會攻入啓國的都城。你說對嗎?”
朗清垂眸,輕輕頷首,並未言語。
耶律清莬又問道:“殺父之仇,滅門之恨,就這樣算了嗎?”
朗清擡眸,直直地看着她,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該當如何?”
耶律清莬本以爲,提及這段他塵封已久的往事,定會讓他激動異常,不想他沉默了片刻之後竟又是如此的冷靜,心內一顫,不禁涌起一絲慌亂,卻仍勉力穩了穩心神,又道:“其實,楊將軍當時,尚有一些舊部倖免於難,他們對楊將軍極爲忠心,一門心思想爲他報仇。若你有心,可藉助他們,以及北遼的兵力……”
“不必了!多謝!”朗清冷冷地打斷她的話,拂袖起身,又道:“我早已不在這紅塵之中,從前的仇恨早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我也不想再提起了,有勞公主前來相送,天色已晚,公主還是儘早回宮去罷。”說罷,他輕甩衣袖,轉身欲走。
耶律清莬在他身後看着,又揚聲道:“若是我告訴你,當年楊將軍滿門的慘案,是因爲當今聖上與當年的紀王爺爭奪皇位,而楊將軍與紀王爺卻是忘年之交,從而刻意誣陷的,你可還是如此的想法嗎?”
朗清一怔,回過身來,緊緊地盯着她看着,那眼神讓耶律清莬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朗清方似回過神來一般,緊緊抿着雙脣,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從脣縫中擠出了幾個字,道:“不勞公主費心了!”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耶律清莬起身,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喃喃道:“我也是迫於無奈,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也知道這番話會給你帶來多大的痛苦……”
回到錦繡苑後,沈君琰便匆匆忙忙地更了衣,去禮部處理公務去了。
宛湘寧又閒了下來,倚窗而坐,看着院中花蕊初綻的粉嫩桃花,腦中想着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向下一瞥,卻見瑾蘭引着一個青年男子緩緩走進了院中,再細一看,那男子着寶藍色繡七彩雲龍紋氅衣,頭戴玉冠,正是兄長宛攸寧,心內一喜,便起身下樓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