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 深秋望斷

當時林火突聞噩耗,他再難控制住腦中雜亂的尖嘯聲響,直接吐出一口鮮血,昏厥了過去。

衆多弟子中也有醫科高手,可是面對林火的突然昏厥,也只能徒呼奈何,束手無策。那時候他們也只能將林火帶在身邊,全力保護。

畢竟只要林火醒來,便是即時戰力。更別說項昌意絕不會允許他人將林火在此丟下。況且在山師陰追擊之下,衆人也無心觀察林火的情況。

所以他們不曾發現,林火的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

昏迷之中,林火腦中便如同經歷一場風暴。

莫名的巨風拉扯着他無形的身軀,血肉之軀在這裡弱不禁風。被那些東南西北風拖拽忽短忽長,被撕開四分五裂,又被拼湊縫縫補補。

每一縷風吹過,都是一聲尖嘯。或是痛哭流涕,或是嬉笑怒罵,或是呢喃自語,或是癲狂叫囂,各種聲響紛至沓來,可偏偏那些聲音混亂至極,根本無法分辨什麼細節。

林火只覺得自己腦中被塞入無數線頭,最後那些線頭全部纏繞在一起,成了一團亂麻。

他想要呼喊,卻無法出聲,想要逃離,卻動彈不得。

狂風不止。

林火只能在那巨風之中隨風而動,旋轉旋轉,沉淪沉淪,在那風暴之中,不斷深陷,不着邊際。

也不知道過去多長時間,林火只當這旋渦永無盡頭,卻在此刻他聽到一個熟悉聲音,“小友,你還準備睡上多久?”

林火驟然一驚,猛然睜開雙眼。

他只見到天空中宛若億萬顆繁星斗轉如一圈圈光環,而大胥先生一襲青衣儒衫便立在旋渦之中,對着他負手微笑。

林火心中大喜,就要張嘴說話,可是話音方纔出口,便化作了嘈雜亂音,就連半個字也讓人聽不真切。

大胥先生微微一笑,抽出身後手掌,隨風一舞。

林火眼前一花,腦中又是一陣暈眩,隨後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頭頂蔚藍天空,還有腳下無邊草原。

他站立不定,便被身邊大胥先生伸手扶住。

林火露出感激笑意。

大胥先生自然回報笑容,“好些了嗎?”

林火趕緊點頭,“多謝先生搭救。”不過很快林火便反映了過來,急切說道:“先生,你不是……”說到這裡,林火卻說如鯁在喉,不願將後面半句說出口來。

他扭頭望向大胥先生。

大胥先生自然知道林火要說什麼,滿不在乎地張開雙臂,“不必懷疑,我方纔已經葬身在三生石餘威之中,屍骨不存。”

林火聞言一驚,不由張大嘴巴,“那先生爲何在此,難道是我也……我也死了?這裡又是哪裡?”林火四處張望,只能見白雲悠悠,青草叢叢,“這裡難道是陰曹地府。”

大胥先生微笑搖頭,“你覺得這裡像是陰曹地府?”

林火愣愣搖頭,“好像,不像……”

大胥先生繼續搖頭,也隨着林火目光一起張望,就像是第一次打量這個地方,“我沒想到,小友心中最想去的地方,原來是草原。”

林火聞言恍然,他想起來當時在九霄迷霧之中,便見過這處草原。當時草原上還有一間木屋,還有渡鴉,還有阿呆阿瓜。

不過這片草原上,只有他與大胥先生兩人,還有微風拂面。

林火心有所感,他會想到這個地方,或許是因爲當年他和呂烽在草原馳騁時候,是這些年他最懷念的時光。

然而美好總是短暫,隨後揚獍反叛,呂烽也是死在亂民之中。

林火心中遺憾,天空上便蒙上一層陰影。

大胥先生仰頭望去,便拍了拍林火肩膀。

林火感到大胥先生掌心傳來的慰藉,忍住心中傷悲,再次問道:“先生,這裡到底是哪裡?”

大胥先生微笑說道:“這裡是你的心臺。每個使用三生石之人,都有可能進入心臺之中,我當初的心臺便是一座山頂小樓。藏書萬卷,閱之不盡。”

“心臺?”林火重複這兩個字,眉頭稍皺,疑惑地望向大胥先生,“先生,學生還不是很懂。”

大胥先生解釋道:“你被三生石餘威波及,在這機緣之下,你便陷入心臺之中。見證心臺,便能在天人路上,再進一步。”

林火心中一熱,趕忙說道:“還請先生教我,學生應該做些什麼?”

“你要做的其實很簡單。”大胥先生將食指豎在脣前,“聽。”

“聽?”林火疑惑不解,但還是老實地閉上雙眼,用心傾聽。

然而他分明耳力過人,卻只能聽到風聲呼嘯。

停了片刻,林火睜開雙眼,照實說道:“學生只聽到風聲。”

大胥先生眨了眨眼,虛空一摘。他兩指夾緊,分明指間空無一物,卻又像夾住什麼。

林火奇怪地看着大胥先生。

大胥先生將手指往林火耳邊一送,“故事,就在每一縷風中。”

林火驟然瞪大雙眼,他頓時聽到了萬千聲音。不再是過往那種嘈雜,而是娓娓道來。

他彷彿聽見看見了落日餘暉之下,甲士坐在屍堆之中,用桑葉吹奏一曲離殤。離散飄蕩,又望遠方。美嬌娘褪了華裳,粗茶淡飯,只等離人歸來的馬蹄聲響。她卻不知,那離人已醉臥沙場。

大胥先生在他耳邊輕彈,又是一縷風送入耳中。

林火腦中畫面便換了模樣。

午後和煦陽光,老者曬着太陽。孫兒在旁嘰嘰喳喳,纏着老人說那些早已說過無數遍的傳說誌異,演義荒唐。偏偏身邊是戰火後殘垣斷壁,小臉蛋塵土沾染,卻不失希望。

大胥先生不再彈了,林火依舊沒有睜開雙眼。

耳中灌滿風響。

從生到死,或喜或悲,由老至幼。有那旭日東昇,還有日暮西沉。有帝國崛起,亦有亂世烽煙。

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日月更迭,潮起潮落。

有始,有終。有終,有始。

林火便沉浸在混沌之中無法自拔。

大胥先生身影漸漸消失,天空草原漸漸消失,漫天鬥換星移漸漸消失,只有大胥先生話語在林火耳邊迴盪,“天道無常,人事如風。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小友……”

“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

剎那之間,林火只覺自己也化作了風,逆着無盡旋渦沖天而起。

“即便是你想出一萬個方法,我也會將那一萬種嘗試統統掐滅。”

林火聽到了山師陰的話音。

他緩緩睜開雙眼,“即便你掐滅一萬次希望,我也會點燃第一萬零一次火光。”

白袍黑衣,曾幾何時獵裝紅袍,如今天上地下,隔空凝視。

山師陰再難抑制身上顫抖,從指間開始,蔓延全身。他仰天噴出一口鮮血,倒在人羣之中。

林火眼中無悲無喜,輕聲一嘆,“讓開吧。”

地上萬餘甲士自覺分開兩旁,爲他一人開路讓行。

林火再一揮掌,那火牆也是熄滅。

他飛身落地,行到山師陰親兵身邊,望了一眼面色蒼白的山師陰,那張沉睡面孔。他與親兵說道:“等他醒了告訴他,當初他在冰湖旁救我一命,今天我還了。從今往後,我們兩不相欠。這……也是我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說罷,林火對九霄弟子說道:“我們走吧。”

就有弟子出聲說道:“林師兄,九霄就在這裡,山上還有這麼多年積累的古籍,還有那些兵刃,那麼多年積累,我們不走!我們現在佔盡優勢,要走也該他們走!”

林火搖了搖頭,“人在哪裡,九霄就在哪裡。”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上離山通途。

那些個學子面露遲疑。

項昌意冷哼一聲,第一個跟上林火腳步。薛榮華也不猶豫,立即追了上去。左徒先生嘆了口氣,朝學子們揮了揮手,“走吧,這裡……已經不是九霄了。”

天上陰雲遍佈。

一行人,終是全部走了乾淨。留下一衆燕軍面面相覷。

九霄衆學子便跟在林火身後下得山去。

林火卻在平地站定。

暫時脫離了危險,項昌意興高采烈地去拍林火肩膀,“小師弟!不錯啊!居然成了天……”

項昌意話音未落,林火突然雙眼一翻,仰天就倒。

昌意師兄大驚失色,趕緊將林火扶住,不斷呼喚,“林火!林火!……”

番外 死界之主

死界沒有日月星辰,就算是在有光亮的聚集地之中,擡頭望去,天空也是灰濛濛的一片。就像是一張巨大的面紗,將光陰掩蓋,只露出點滴恩澤。

或許這點小缺憾對許多人來說都不算是事情,畢竟和死前恐懼未知相比,如今死界之中的生活已經不知道好了多少。

只要你能夠活着從永夜曠野中走到城內,那便能夠一直生活下去。甚至還能夠與一二好友相聚,消磨這無邊無際的時光。

不過,既然能夠活着離開永夜曠野,那麼多數是生前實力超羣之人。而實力超羣之人,更多有各自獨特的脾性,他們會願意在這死氣沉沉之地永生,還是另尋他法?

答案便在他們各自心中。

死界未知年月,居民來往不多。

聚集地還是在這無邊歲月中越變越大,只是城中居民,多得是受不了時光折磨,最後又回去了那永夜曠野,被荒獸吞噬,去尋下一個輪迴。還有些人留了下來,因爲死界之中始終流傳着一個傳說。

登天之途,還陽之路。

就是在死城正中央,有一座通天高塔,傳聞只要殺上高塔之頂,滅殺死界之主,便能夠以肉身還陽。

也有人嘗試過不進入塔身,直接從外部攀爬,這攀爬永無盡頭。

還有人仗着自己天人之能,妄圖順着塔身飛至頂端,最終便會重新出現在永夜曠野之中。

唯一的方法,便是登樓。

唯一的可能,便是決勝。

只是這通天高塔,每年只有一日開啓。這一日也就成了死城的大日子,哪怕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月深居簡出的老怪物,也會在今天等待高塔開啓。雖然,有信心挑戰高塔的人,並不會多。

許多人會選擇進入永夜曠野之中歷練,傳聞永夜曠野無邊無際,越是遠離死城,越能夠見識到不一樣的天地。

今年這一次,依舊是在大家意料之中。

圍觀者衆,挑戰者寡。

在高塔之前有一間酒肆,名曰“魂歸”。這麼多年來,衆人默認,只有想要挑戰高塔之人,纔有資格坐到這酒肆之中。

今天這酒肆裡,坐了十個人,各有風采。

酒肆中看店的掌櫃與小二,並不是從陽間到來之人,他們原本便是死界之中產物。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生命都和這死界一樣神秘莫測。

來到死界的人們,便將他們稱爲鬼人。

就和死界城中其餘設施一樣,小商小販全是土生土長,城中吃穿用度根本不用城中人們擔心。那些全部在鬼人的掌握之中。

鬼人們有着和陽間人普通人一樣的長相,不同之處在於他們的皮膚呈現出灰黑色,更是全都不會說話。想要感受到陽間那種熱情的服務,那可就是來錯了地方。

不過作爲勞動者,他們總是能夠不折不夠地完成任務。

也曾經有人研究過他們那些吃食究竟是從何而來,不過這種探究全是徒勞。比如鬼人手中食物,便是從一個個虛無小口中拿出。那虛無小口不知通向何方。

後來有人猜測,他們這些活人死後會來到死界,或許那些個食物也會掉落下來?真實情況沒人知曉,再往後也就無人探究。

如今這“魂歸”酒肆,便是有這些鬼人在人羣之間穿梭,遞送吃食。

酒肆中十人或是羣聚,或是獨自一人霸佔着一張桌子。羣聚者多是有說有笑,偏偏有一張桌子上,那四人之間關係有些詭異。

“想不到,我們會有機會在一張桌子上喝酒。”老好人李爾冉撩起袖管,給桌上另外三人倒酒。

柳鳳泊也沒去那酒杯,直接從路過的小二手中奪過酒壺,猛灌一口,“要不是別的桌子都滿了,我可不想和你們湊在一塊兒。”

對於柳鳳泊的這個脾氣,李爾冉早就已經習慣了,也沒有多麼在意。

不過坐在李爾冉對桌的許歌將面前酒杯喝乾,隨後瞥了身邊柳鳳泊一眼,“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柳鳳泊與許歌幾乎是同種打扮,兩人氣質也是相近。

但是柳鳳泊顯然和許歌之間關係惡劣。他一把按住腰間千磨,惡狠狠地瞪着許歌,“若不是擔心婆婆傷心,你這老頭以爲自己還能坐在這裡?”

許歌微微一笑,“看在你和你妻子多年離別,在這裡終於重逢的份上,我才放你一馬,可還不知道天高地厚。”

柳鳳泊哼聲冷笑,“試試?”

許歌同樣按住腰間千磨萬擊,“怕你?”

李爾冉趕緊出聲打圓場,“二位,二位。大家今天都是爲了死界之主而來,何必大動干戈。”

許歌無奈搖頭,“誰叫他總要與我糾纏不休。”

柳鳳泊哼了一聲,“也不看看自己做的混賬事情。”

李爾冉對着兩人也是無可奈何,這兩個人就像是天生對頭,湊到一塊便不得安生。他不得不將目光望向桌邊另外一人,希望他能說幾句話。

桌上最後一人,正是卞夏老宦。

卞夏老宦雖然雙眼不能視物,但還是感覺到了李爾冉的目光,他伸手捏住酒杯,就要說完。

那便那邊對桌的柳鳳泊便望了過來,“你這老宦,那天夜裡要不是你們陰損招式用盡,哪裡讓你活了那麼長時間。”

另一邊許歌也是對老宦不喜,“最煩你們這些朝廷走狗。怎麼不快快輪迴去,還在這裡磨蹭。”

在這件事情上,兩位白袍倒是保持了一致。

不過顯然卞夏也已經習慣了這兩人的態度。他面色不變,先是將面前酒水喝乾,隨後輕聲說道:“我是朝廷走狗,更是放心不下大燕。大王與我同一時間隕落,害得我沒能照顧。我便不能坐視大燕傾頹而不顧。若是輪迴,成不了助力,唯有還陽一途。”

卞夏又對兩人說道:“二位在這死界可說是神仙眷侶,爲何想要搶着名額?就算是挑戰成功,也只有一人可以還陽。”

柳鳳泊勾脣一笑,“我在這過得舒服,只是看不慣那死界之主,憑什麼號令死界?他算是這死界第一,我第一個不服。”

許歌同樣微笑,“見到高手,自然是要討教一番。”他話裡說得輕巧,可卻難掩眼中戰意,只怕是和柳鳳泊一個念頭。

卞夏又將空洞目光望向李爾冉,“道長,您呢?”

李爾冉看看許歌,又望望柳鳳泊,長嘆一聲,“貧道,還不是被他們倆拖着來的?”

便在兩人說話之時,屋外上空驟然響起轟鳴之音。

衆人皆是一驚,側頭往窗外望去。

正見到一團火球從天而降,這代表着有強者隕落下來。聲勢越大,來着生前實力越是強勁。

來着會是何人?

便在衆人心中猜測之時,更令人驚訝之事發生。

那火球竟然沒有落向永夜曠野,反倒是徑直朝着通天之塔猛撞過去。

“轟隆”一聲巨響。

火球落在通天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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