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羽化衣老道登仙

山河變化,轉眼八十餘年寒暑。

八十餘年之前,飛雪之夜,上至宗前山山徑悄無聲息,唯有飄雪紛飛。

雪積石階,白附青山。

卻有一串急促腳步,擾亂寂靜之夜。

那身影粗布麻衣,蓬頭垢面,依稀間能看出是個女子。飛雪落在肩上,她渾身打顫,亦步亦趨靠近山門。

她凍得不輕,衣着單薄,手中卻捧着一牀黑棉。能見她十指發紫,兩頰發青,可她捧着那牀污髒被褥,彷彿捧着世間珍寶。

踉踉蹌蹌,那人行至山門之前,顫顫巍巍將棉被放在石階之上。

揭開被褥一角,露出棉被之中,包裹得那小小生命。那小小嬰兒,頂上胎毛尚未褪光,小臉卻皺皺巴巴,彷彿耄耋老翁。

女人拈着嬰兒面上皺褶,眼神顫抖。

撫了一會兒,她緩緩收回手指。

就在此時,被中嬰兒微微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笑着,張開小嘴,似要吮吸母親手指。

女人的手指,僵在孩兒臉上。

她猛然抱起被褥,緊緊摟在胸前,無聲啜泣。

山坡下,大道上,傳來馬蹄聲響。

女人便如受驚的猛獸,抱住被褥,隱入路邊林中。

路盡頭,兩匹白馬奔馳而來,揚起點滴雪漬。馬背之上,端坐兩人。兩人皆是道袍加身,爲首一人朗目星眉,眼中卻滿是憂慮。

兩馬行至門前,“希律律”駐下馬腳。

兩人翻身下馬,後位道士接過前者繮繩,同時開口說道:“掌教真人,山下雪災嚴重,我們該怎麼辦?”

爲首男人,正是上至宗那時掌教,李清玄。

李清玄眉頭緊皺,回望山下,“開倉施粥,吩咐門人,準備接待山下難民。”

“掌教。”後者急切說道:“我們的糧食,只怕……”

李清玄瞪他一眼,“開倉,施粥,救人!”

後者唯唯應下。

兩人身影,全都落在女人眼中。

她望了眼山門道士,又低頭看了眼被中孩兒,淚出眼眶。孩兒從被中掙出小手,伸向母親臉頰,似要爲母親拭去淚痕。

女人咬住嘴脣,咬出血來,終是伸手,掐住嬰兒小手。 wωw● tt kan● c ○

嬰兒咧開嘴來,咳了幾聲,卻哭不出聲響。

婦人淚流滿面,把心一橫,又加重幾分力道,語帶嗚咽,“哭啊,哭出來,你就能活下去。”

手指捏緊,嬰兒手腕泛出青紫。

女人已是淚流不止,那淚點點滴滴,沾染污黑棉被。

“嗚哇!哇哇哇!”

嬰兒終是哭出聲來。

“是誰?”林外兩人,望向林中。

女人如釋重負,將黑棉襁褓放在樹下,扭頭奔向遠處,不再回頭。

“嗚哇!嗚哇!嗚哇!”

李清玄步入林中,看着樹下嬰兒。

風拂林過,哭聲迴繞白林。

風傳聲遠,飄蕩茫茫山嶽。

時光流逝,山門不變。

冬日晨曦,光灑嶽山,落於石階,十歲道童,舉着人高掃把,掃去階上殘雪。擡眼處,見到漫天朝霞。

呆呆望着,竟忘了手下活計。

不知何時,李清玄到他身後,“爾冉,在看什麼?”

小爾冉渾身一顫,差點鬆了手中掃把,趕緊躬身行禮,“師傅,啊,不,掌教真人。”

李清玄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慌,告訴爲師,喜歡看霞光?”

小爾冉輕嗯了一聲,望向赤霞,“弟子很羨慕她們。霞光,霞雲,飄在空中,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想往哪兒飄,就往哪兒飄,逍遙自在。”

李清玄同樣擡頭望向朝霞,“爾冉,你可知師傅爲何給你取這名?”

小爾冉回憶片刻,輕輕答道:“因爲掌教撿到我的時候,我的臉皺得像是個老頭。原是取個聃字,爲避諱,拆爲爾冉。”

李清玄摸着小爾冉腦袋,“取這名,爲師也不知是好是壞。古有名將,自稱爲‘艾’,意爲未老先衰。想你平日裡少年老成,爲師還有些擔心。幸好,你心中有尚有一份自在心想。未來,若是何日你想下山……”

“掌教。”小爾冉搖頭說道:“弟子從未想過下山。”

“哦?”李清玄似是有些意外,“前幾日那少年劍客許歌,來向爲師挑戰之時,你可是滿眼羨慕。你真不想去見見他口中天下?不想如赤霞般,光照萬里?”

小爾冉眼神閃爍,終是搖了搖頭,“赤霞再美,猶在環宇之內,限於天地大責,昭示來日風雨。上至宗予我新生,我之餘生,便要爲宗門而活。那赤霞……那赤霞……”

小爾冉咬了咬脣,堅定說道:“不做也罷。”

李清玄似是驚訝,摸着小爾冉腦袋,搖頭苦笑。

從那日期起,李爾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清掃山門石階。他知自己資質有限,不求聞達天下,只求爲山門做力所能及之事。

唯有那漫天霞光,一日不落。

直至年到四十,李清玄病入膏肓。

那日,李爾冉如同往日,前去掌教門前請安。未至門內,卻聽到掌教咳嗽聲響,室內已有他人。

李爾冉便垂首守在屋外。

屋中傳出師叔聲音,“師兄,你莫要再爲宗門操心,多多休息。”

李清玄微弱迴應,“唉,我也是放心不下。後人之中,再無天位。我一閉眼,誰來撐起宗門?王室多變,那燕王心思多變難測,你讓我如何能放心休息?”

說着,又是一串急促咳嗽。

李爾冉站在門外,失了魂魄。

誰來撐起偌大宗門?

誰能?

那一日,渾渾噩噩。

他不知不覺如同往日,清掃山道,行至後山,回頭去望。

赤霞飛卷而來,映紅山壁。

紅楓散落山坡。相得益彰。

坐山巔,望遠方,遠方還在遠方。

這一坐,便是三個日夜。

什麼“許大宏願”,什麼“願身如烈火”,什麼“蕩平天下不平事,佑萬民一世太平”。

都是大話!

他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得有人站出身來,扛起宗門大旗!

四十年修行,三日悟道,一朝入天位。

只爲這般,簡單理由。

他觀火霞入道,卻再難做那霞光。

爲上至希望,不得逍遙,他無怨無悔。

爲宗門掌教,不得自由,他無怨無悔。

爲燕王帝師,不得自在,他無怨無悔!

直至他遇到柳鳳泊,一頓酒,一席話,他與白袍爲伴,他與黑衣對侃。他感心中吶喊!

直到他遇小石頭,一年相處,享那天倫之樂。他再感心中動搖。

那日,他願爲白袍自封修爲,丟那帝師之位。

他最後悔之事,就是沒有攔住白袍,讓他白白送死!

今日,他願爲小石頭不要掌教名聲,不要一身修爲,不要命!

也絕不能讓那日悔恨,今日重演!

周遭皆是斷箭殘羽,劍圍之內,黑衣壘屍。

血染沾溼衣襟,李爾冉氣喘吁吁。

呼吸白霧,凝於空中,似也帶有血色。

黑衣圍在劍痕之外,面面相覷,不敢上前。

手臂很沉,血很涼。李爾冉感到雙腿發抖,心中苦笑。

就到這兒了嗎?

青鬼不知何時到了面前,緩步行來,“想不到,我青鬼還有機會,斬下李爾冉的人頭!”

李爾冉強打精神,捏起劍指,劍罡指上吞吐。

青鬼直衝而來。

李爾冉揮臂迎戰。

誰知青鬼雙袖一甩,兩根黑鞭破空而至。

一鞭掃開老道手臂,另一根捆住老道身軀。

李爾冉只覺身上一麻,面上立刻黑氣上涌,他立馬用盡真元抵住黑氣。

鞭上有毒!

這點毒素,若在平時自然不在話下,可此刻李爾冉已是油盡燈枯,完全掙脫不開。

青鬼一聲獰笑,“副門主有令,林火幾人多次掃我門顏面,絕不放過!兒郎們,誰若殺死林火等人,賞金萬兩!”

黑衣一聲歡呼,紛紛越線,如同鬢狗,如同黑潮,奔涌而來。

如何能放他們過去!

絕不能放他們過去!

李爾冉放鬆控毒真元,燃至極點!

一瞬!

黑鞭崩裂。

一瞬!

如同半山霞至!

青鬼疾退!

劍圍中黑衣卻未有這般好運,未有發出慘呼,便已身首兩端。

赤霞劍氣斬落大地。

李爾冉身後豁開三丈深淵,破入山體,難見深淺。

此是,天位巔峰!

李爾冉哈哈大笑,攤坐絕壁之前。根根黑色經絡,遍佈臉頰。笑着笑着,他便咳出血來,烏黑鮮血散落滿地。

青鬼望着劍痕深溝,面色變幻,終是閃過一絲狠辣。

他從身邊發抖黑衣手中,奪下一柄鋼刀,邁步走來,“好!老頭兒!算你狠!既然如此,老子便親手刮……”

話音未完,青鬼身首異處。

血從頸中噴灑,落在身邊男人臉上。

貓怔仲面上點點殷紅,他眯着雙眼,舞出一朵劍花,甩去劍上血珠。

餘下黑衣,緘默無聲。

貓怔仲收回木杖利劍,緩緩走向人造崖邊。行到老道面前,盤腿坐下。

李爾冉咳着血,笑看黑衣。

黑衣皺了皺眉,“笑個屁!你要死了!”

李爾冉微微笑着,“你這樣,可做不了門主。”

黑衣低下頭,似是罵了聲髒話,對着老道吼道:“狗屁門主,老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老子是貓怔仲,又不是你這迂腐老道,更不是那個廢物白袍!”

“明白,明白,明白。”李爾冉邊咳邊笑,“我還是羨慕你啊,爲所欲爲。肩上擔子扛久了,就忘了自由滋味。不過……”

李爾冉伸手,撫摸身邊大地,笑容滿面,“我不後悔,不後悔。”

貓怔仲猛然站起身來,“老子就討厭你這種人!狗屁責任!狗屁規則!”

李爾冉搖了搖頭,“你不懂,你不懂的……”

“啊!”貓怔仲怒吼一聲,指着身後黑衣,“你們!給本座去山底把龍荔撿回來!現在,立刻,馬上,統統撿回來!”

李爾冉看着黑衣癲狂,似要發笑,卻只是咳血。他雙手顫抖,望向熟悉山道,“我掃了四十年的嶽山,這兒的冬天依舊那麼冷,這種時候就該叫上三倆好友,喝點刀子酒。”

貓怔仲竄到老道面前,一把攥住道袍衣領,“老牛鼻子!你不許死,本座不許你死!”

李爾冉渾身皆在打顫,“我就要氣你,我先去……先去找他喝酒……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貓怔仲停下搖晃,垂下頭顱。

李爾冉眯起雙眼,呼出一口濁氣。

真元失控四溢,染紅山路風光,宛若每日晚霞。

李爾冉望着身周霞光,嘴角含笑。他的身子漸漸變冷,卻不再顫抖。他緩緩低頭,喃喃輕語,“果然……”

“我還是,想做紅霞啊……”

老道合目,倒於黑衣懷中。

風吹,天陰,雪落。

山徑,林火低頭默聲疾行。

他們三人,已與上至宗道士,分頭而行。

三成大師輕聲問道:“林施主,我們這是要去。”

“去救你同門。”林火捏住刀劍握柄,殺氣騰騰。

前山,燕王已至山頂。

陰陽魚兒漫天,山道兩旁站滿人羣,蜿蜒而下,直至山底,黑白肅穆。

武睿面前便是“登玄”臺,他眼中閃爍激動神采。即便對他而言,封禪也是非同小可。千古王者,誰不想天下封禪?

臺下王宇高聲呼和,“請!燕王登臺!”

武睿邁出一步。

儀仗之中,卻有一人脫陣而出,冷冷開口,“如此昏君,也有資格封禪?”

武睿先是一愣,隨後怒容滿面,扭頭回望,正見到臺階之上,王芝昂然而立。

石階盡頭,武睿俯視王芝,怒目圓睜。

石階之上,王芝仰望武睿,諷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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