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場不大,坐落在一條山樑上。
一條窄窄的主街猶如掛在山腰上的軟褡褳。逢場天,那些嘈雜的人聲、動物的叫聲就如褡褳裡錢幣在碰撞發出的叮叮噹噹的響聲一樣,雜亂無章。
周子華坐在王氏茶鋪二樓,茶鋪位在正當街的一個拐角。
臨窗,往下看,能夠看到從場口來趕場的所有人。這條街是正街,最熱鬧,交易的品種多,商品交易量也大。一到逢場天,滿街人頭攢動,擠擠攘攘的。坐在二樓上,基本上可以看到街上的所有人。再往上看,便是場尾了,場尾一寬闊處,是一個大型豬牛羊市,那是專門爲交易耕牛、仔豬、羊等動物的市場,臭哄哄的,要是處於順風口,老遠都能聞到,趕場的閒人是不會逛到豬市去的,所以豬市場的人相對少些。
周子華是光頭,圓圓的大腦袋猶如一盞特大燈泡,放着亮亮的光,他坐在二樓,很顯眼。
金寶場的街房都是川鬥結構,二樓的檐都挑出來,搭上樓板,形成樓上長走廊,樓上走廊居高臨下的,視野開闊,既可與屋內樓板連成一片,也可單獨形成一條過道,但凡街面上的樓上走廊都與屋內樓板連着,因此樓上空間就寬闊許多,擺放的桌位也越多。
王氏茶鋪二樓走廊最正中這個位置,自然是周子華挑好了的,包了場,固定了的,其他人坐不了,也不敢來坐。周子華坐在二樓那個長走廊上,來金寶場趕場的人就能從老遠的地方看到樓上有一盞放着亮光的燈盞在王氏茶鋪上支着,成爲金寶場一景。
茶鋪王老闆隔不了多久就會上來摻一次茶水,問問周子華還需不需要瓜子、花生或者煮滷菜等。這周子華是茶鋪的財神爺,王老闆處處得小心伺候着,一點也不敢得罪。周子華傲慢地仰躺在圈椅上,眼微閉,手裡不停地轉動一對大鋼珠,那鋼珠圓溜光滑,發出晃眼的亮光,鋼珠碰撞發出的聲音,空洞而又霸道,聽着就讓人頭皮發麻。
周爺,陳大柱來趕場了。坐在周子華旁邊的斜眼孫成搖着一把大蒲扇湊到周子華耳邊指着街邊一人說。這張桌子本來是可以坐八個人的,讓周子華一包,也就只坐周子華和他兩個手下了。
何二娃!周子華朝何二娃喊。何二娃正端起茶碗,給周子華這一喊,差點燙了嘴。
何二娃趕忙說,老大,啥事?啥事?
老子是請你來喝茶的麼?去,去街邊給老子把陳大柱叫到樓上來。
要得!梳着小分頭的何二娃象彈簧一樣從凳子上跳起來,蹬蹬蹬地跑下樓去了。
陳大柱,陳大柱。何二娃連吼兩聲,陳大柱才轉過身來,一看是何二娃,腿一下子就嚇軟了,差一點當街跪下來。
啥——啥——啥事?陳大柱問。
啥事?周爺在樓上等你。何二娃聲音變細小了,他偏着頭,用右手大拇向樓上翹了翹。
陳大柱往樓上一看,周子華的光腦袋恰好這時在走廊邊上晃了晃,只見走廊上一派透亮,如大白天掛着一盞燈泡,發出淡淡的光,陳大柱一見那亮光,差點又昏過去。
陳大柱心裡明白,周子華找他,就是找他還錢。陳大柱最怕周子華叫他,只要周子華一叫他,他渾身肌肉就會跳,他心臟也會跳,跳得蹦蹦地響。那周子華有一把算盤,那算盤珠子一響,他就知道他欠周子華的錢又要翻倍了。陳大柱也知道,多欠周子華一天的錢,這利錢就會跟着滾着翻,利滾利,翻起來無止境。但他又苦於還不上,乾着急也沒用。翻吧,翻吧,就像金寶場邊西溪河裡的水那樣翻吧,反正你再翻我也還不起,我不相信你還敢把我殺了。陳大柱知道,這周子華是要真殺人的,他心裡說周子華不敢,那隻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自我安慰。如果不還,你試試看,那周子華就有可能要把你打殘,甚至打死。金寶場已有例子的,有幾個欠周子華錢的不就被活活打殘和打死了嗎?陳大柱自知是還不起那個利錢了,反正要打要殺只有聽周子華的便了。他知道這一天早遲都要來的,現在已經來了,來了就來了吧,他什麼也都不想了,跟在何二娃的屁股後,上樓去了。
樓梯口慢慢露出一個扎着灰布頭巾的頭,接着露出一張因貧血蒼白的臉,鼻樑上還揪了一塊暗紅的痧痕,就象一條多腳蜈蚣盯在了陳大柱的鼻樑上一樣,怕人。
陳大柱佝僂着身子,爬上樓梯。樓梯也就那麼十幾梯,但陳大柱卻像爬了一個世紀,爬得氣喘吁吁的。陳大柱的頭剛從樓梯口一冒出來,就被周子華瞪着的銅鈴眼嚇得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梯,隔了好一會纔敢又再爬上來。一爬上來,陳大柱的腿就跟得了軟骨病一樣,啪地一下,跪在樓板上。陳大柱哪敢直視周子華的眼睛,他忙低下頭,那雙瘦如柴棍一般的粗糙的手在破衣服上擦了擦,又放下,再擦,又放下,他那雙手不知該放在腹前還是垂着,就在那兒一收一放的。
陳大柱,好久不見你來趕場,今天來趕場,身上一定帶了不少錢來的吧?既然有錢了,就把欠我的錢還了吧。這周子華聲音不高,聲音卻陰森可怕。
陳大柱聽一句,嘴角就抽搐一下,他的兩隻手這下有放的地方了,只見他用手撐着地,低着頭說,周大爺,我手裡哪裡有錢呀,你大人有大量,再寬限我幾天吧。
寬限?寬限?我寬限你好久了?你到底什麼時候還嘛?
周大爺,我坡上麥子要熟了,豌豆也快乾莢了,要收了,等我麥子豌豆收回家後,賣了就還錢。
周子華鼻子重重地冷哼一聲,我看你是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那點麥子豌豆賣了就夠還錢麼?
周大爺,我只有那麼多了。
哼,我看你陳大柱一點也不老實,是不是想賴我賬不還?
不是,絕對不是,你周大爺的賬哪個敢賴嘛。
我看你就敢賴,你欠我錢,你就一直在賴,這麼久了,就是不還。我那天上坡去看了你家那塊地,都幹得裂了縫,收那幾顆糧食還不夠塞牙縫,你拿什麼還?咹!
陳大柱苦皺着的一張臉更加蒼白了,他剛想擡起頭,又趕緊埋下去。他知道祈求是沒用的,但是他還得求呀,老婆生病在牀,兒子躲債不敢回來露面,兒媳一個人伺候一家人,小孫子才五歲,家裡早就揭不開鍋了,一天提心吊膽的,時時想着還要去還周子華那還不清的利錢,今天周子華硬逼着要我還錢,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周子華的確說得對,他地裡打不了幾顆糧食,就是全部賣了換成錢,也換不來一塊大洋,何況他還欠着周子華五塊呢?他真想一死了之了。但他看見兩旁站着凶神惡煞的孫成和何二娃,他知道死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了。
衆位看官可能要問,這周子華是何許人也,這般牛逼。告訴你,周子華就是金寶場上的二領班。二領班又是啥貨色呢?告訴你,二領班就是個幫着徵糧收稅的人。幫誰呢?幫ZF呀,幫軍閥唄。嘿嘿,是,這ZF和軍閥誰惹得起?那這周子華自然就狐假虎威了,沒人敢惹得起了。
當然,這徵糧收稅肯定是美差了,不然,這金寶場上怎麼會有那麼多有勢力的人都來爭着想當這二領班呢?這周子華本是金寶場上一個二流子,二吊子,不靠譜的一個人,他仗着在軍隊上一個當官的遠房親戚而最終把金寶場二領班美差弄到手。這周子華一當上二領班,斜眼孫成和小分頭何二娃就直奔到他摩下,作了兩個小跟班,跟在周子華的屁股後頭,一天耀武揚威的,儼然成了周子華的兩個職業打手,在金寶場上那是一個風光呀。這周子華也搖身一變,頭刮光了,衣穿伸展了,鬍子蓄起來了,走路說話都有派了。每逢場,三個人就會從下街排着走到上街,然後又從上街回到倒柺子彎處的王氏茶鋪,登上二樓,坐喝起茶來。
一個小小的二領班,怎麼會如此地張揚和跋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