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鄧大人可是害怕了?”
不曾想,姚若愚正值頷首贊同,一名養須如戟的中年男子輕笑一聲,看似雲淡風輕,實則言語字字誅心至極:“正好我們要安排城中百姓撤離,不如就由鄧大人來負責此事,也好遠離戰場,免得招惹兵災之禍。”
“哈哈,徐大人所言甚是,”又是一名藍袍男子捧着茶盞,呵呵笑着出聲道,“鄧大人,此地有經略使在,又有我等坐鎮,可謂是固若金湯,不過沙場之上難免有突來橫禍,爲保完全,不如今夜大人先帶着百姓撤離吧?”
瞧見兩人言語刻薄,姚若愚一皺眉,看向徐靜淼,後者見狀苦笑一聲,淡然道:“好了,諸位莫要爭執,鄧知州不過是擔憂戰局,又如何會有畏戰之說。”
瞧見徐靜淼發話了,幾名冷嘲熱諷的文官這才悻悻然閉嘴。
不過讓姚若愚頗爲訝異的是,任憑剛剛那羣人何等言語誅心,那名鄧知州依然面不改色,端坐椅子上。
三名駐軍統領中,始終沒說話的雲陽軍統領樊虎此時才臉色難看地開口道:“經略使大人,鄧大人說的確是事實,萬州城地勢高峻,迫使蒙古人不能將十幾萬大軍全部壓上來,所以暫時來說,我們不用太過擔心。”
“但是,一旦時間拖的太久,我方孤立無援的劣勢會漸漸顯現出來,”樊虎咬了咬牙,接着說道,“楚王等人領軍北伐尚未歸來,重慶府的七支駐軍只有我們三人率軍留守,這點兵力是扛不住太久的。”
“荒唐!”先前那藍袍男子眼睛瞪起,怒道,“樊將軍莫要在這兒擾亂軍心!”
黔州知州胡隆陰沉着臉,緩緩點頭道:“不錯,我大宋王朝以靈法定天下,樊將軍身爲武者,不知曉我等所佈陣法的威力也屬正常,區區十八萬蒙兵罷了,我等不過三五日功夫,就能將之徹底滅殺!”
瞧見衆人又起爭執,徐靜淼無奈再次起身調和。
而冷眼旁觀的姚若愚也逐漸分析出了此刻爭執的緣由,無論是受到排斥的鄧亦通,還是聲援前者的樊虎,又或者是寡言少語的梁山軍統領穆烈,都是屬於重慶府北部,原本被金國佔據之地的官員。
至於主動抨擊他們的那些人,藍袍男子是忠州知州徐鵬,還有黔州知州胡隆、思州知州竇冀等人,全都是緊鄰萬州、夔州等地的知州、知縣。
(所以是早年分屬敵國,有過廝殺交鋒,結下了仇怨,哪怕如今對方投降,卻依然處處針對麼?)
若有所悟的姚若愚目光掃視,夔州、萬州的諸位官員一個個臉色難看,其中樊虎和穆烈兩位六境都是氣的渾身發抖,若非顧忌徐靜淼在場,可能已經起身拔刀怒斥了。
不過,相比於夔州、萬州一系官員的難堪,那姓鄧的知州依然老神在在,捧着茶杯,眼眸微眯,好似四周嘈雜的指責聲是動聽的小曲兒一般。
瞧見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衆人怒氣更盛,好在有徐靜淼、屈楓等人打着圓場,總算是讓場面恢復了平靜。
見徐靜淼皺着眉頭坐回來,姚若愚搖了搖頭,淡然道:“蒙古人明日應該會繼續攻城,到時候喊我便是,我先去休息了。”
徐靜淼還不知道他已經晉升七境的事情,遲疑道:“好,正好蒙古軍中有七八名六境,光是三位將軍難以抵擋,正好王爺到了,明日恐怕需要王爺應付四名六境……”
見他猶豫,姚若愚笑了笑,頷首道:“無妨!四名六境罷了,本王還不放在眼裡。”
徐靜淼感慨一笑,派人喊來曹譽瑩,讓她給姚若愚安排住所。
一別數年,昔日油腔滑調的小子已經成長爲了執掌川蜀的文王,這位經略使府主簿不禁感慨萬千。
她這兒正值感慨,姚若愚已經快步來到她身前,一副嬉皮笑臉地問道:“曹主任,好多年沒見了啊!”
看見他這副油腔滑調的模樣,曹譽瑩不禁暗暗搖頭,肅然道:“王爺還請自重。”
聳聳肩,姚若愚無奈道:“我哪兒不自重了?”
曹譽瑩決定不再理會這個傢伙,轉身走出大堂,帶着姚若愚來到一間廂房門口,道:“萬州官署面積不大,所以可能要委屈王爺暫時居住在這裡。”
“無妨,”姚若愚笑着點點頭,忽地問道,“對了,你和徐大人多久成親啊?”
冷不防被他問及此事,曹譽瑩俏臉倏地紅彤彤的,蹭蹭後退兩步,羞惱道:“什、什麼成親,王爺不要胡說八道,莫要……莫要污了小女子名聲……”許是太過驚慌失措,她扭頭時候還差點撞到門框,所幸及時一把扶住,這才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逗得曹譽瑩羞怯而逃,姚若愚不禁哈哈一笑,這些日子堆積於心的鬱氣也散去許些,將房門合攏後,他便來到牀鋪上盤膝而坐,靜心觀想劍道。
數個時辰後,姚若愚忽然聽見房門輕輕響起,當即收斂心神,睜眼後吐出一口濁氣,問道:“誰?”
“萬州知州鄧亦通,求見文王殿下。”
聽見外面那人回答,姚若愚心神一動,淡然道:“門沒鎖,自己推門進來吧。”說話間,他已經穿好靴子站起來,同時,一人推門而入,赫然是白天大堂內遭受衆人排斥指責的鄧姓官員。
“萬州知州鄧亦通,見過文王殿下。”一身黑袍的鄧亦通來到姚若愚身前,拱手一禮。
姚若愚也不客套,坦然受了這一禮,微笑道:“鄧大人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姚若愚纔有時間仔細觀察此人,鄧亦通個頭不高,也就比符峰略高一些,冷眉星目,氣質冷厲,給人的感覺倒是和宋凱有幾分相似。
同時,鄧亦通俯身揖首,緩緩道:“大文城邦新踞甘肅二十餘州縣,自六部抽調了大批官員坐鎮新地,如此一來,六部自然有大量崗位空缺,鄧某不才,今日毛遂自薦,還望文王殿下能接納。”
“閣下想要來我大文?”姚若愚微微一怔,隨即失笑道,“你就不怕我告訴徐大人麼?”
“殿下告訴徐大人也無妨,”鄧亦通淡淡一笑,回答道,“鄧某乃至萬、夔兩州的文武官員,雖然已經投降大宋,但是這些日子依然飽受同僚排擠打壓,徐大人貴爲經略使,卻礙於情面無法插手,鄧某不怨他,卻也知曉,若是徐大人知道此事,定會樂意。”
姚若愚嗯了一聲,細眸微眯地沉吟良久,忽然問道:“鄧大人畢竟是正牌的大宋官員,知州也算是不小的官,本王若是當真將你拐走,只怕會得罪大宋,卻不知又有什麼好處呢?”
這卻是要鄧亦通展示足以說服姚若愚的才華了。
鄧亦通微微一笑,拱手道:“鄧某幼時曾拜鶴州吳家的家主爲師,學得兵家精要,之後在大金治下擔任萬州城主,領當地四千駐軍,數次大敗來犯宋軍,今天大堂內那位王平將軍也曾是鄧某的手下敗將。”
瞧見姚若愚眼中終於浮起幾分興趣,鄧亦通含笑道:“鄧某早年曾專門研究過大文,將者不少,無論是騎戰無雙的雷神軍楊仁杰,還是善守的寒鐵軍符超瓚,都是一流將領,然而若是真的論及兵事,恐怕偌大文邦無一人能勝過鄧某。”
這話說的卻是傲慢至極,姚若愚也不生氣,笑問道:“爲何?”
鄧亦通略一猶豫,繼續道:“大文智者無數,文王殿下,吏部的許部長,兵部的宋部長,乃至那位司天處的少監鄒布衣,都是智謀無雙的名士,但是連同殿下在內,你們的智謀都只侷限於一地之爭,若是擴大到戰爭層次的戰略,只怕各位也是力有不逮。”
沒想到鄧亦通竟然看出了大文智謀方面的弱點,姚若愚不由地眼眸一亮,隨即失笑道:“所以鄧大人是覺得,你是那種能夠佈局整體戰爭的人才?”
“那是誇大了,卻也差不多,”鄧亦通淡淡一笑,“鄧某有足夠的自信,當然,初次相見,王爺未必會信任鄧某,只是來日方長,若是王爺願意接納鄧某,日後定然會欣喜於今日的決斷。”
見他使出激將法,姚若愚莞爾一笑,兩手扶腮,沉吟道:“鄧先生本是金國官員,如今又是大宋知州,如果再來我大文,豈不是他人口中的三姓奴家?”
這話說的有些過分,事實上鄧亦通聞言後也是臉色一青,可是隨即就浮起幾分苦澀,緩緩道:“當年拜入吳家學得一身兵家精要,返回萬州後又擔任了萬州城主,那時鄧某本是雄心萬丈,只想要做出一番事業。”
“奈何還在金國治下時,夔州大統領完顏烈焰並不信任宋人出身的我,每逢領軍都有監軍在側阻撓,本以爲到了宋朝會有改善,沒想到反而所有兵權都被剝奪,交由萬州兵馬都尉執掌,鄧某隻能夠處理文事,淪爲一介普通的文人官員。”
深吸一口氣,鄧亦通眼神驟然明亮,肅然道:“鄧某此生從不在意國籍,金人也好,宋人也好,都無所謂,只希望能夠一展所長,讓世人盡知兵家有一位鄧亦通。”
姚若愚聞言默默頷首,以前還在大一的時候,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夠登臺演出,可惜那時主要角色都是大二的老生,身爲新生的他至多在旁搬搬道具,偶爾才能上臺演個配角。
雖說兩者不能相提並論,但是心境卻是類似,所以他很明白鄧亦通的這種心情。
思忖良久,姚若愚總算是心緒一定,頷首道:“這次大文抽調了許多官員前往甘肅,兵部軍令廳廳長一位暫時空缺,鄧先生若是不嫌棄,可願擔任我大文軍令廳廳長一職?”
瞧見姚若愚答應,鄧亦通微微一笑,似是沒有絲毫驚喜,平淡至極地揖首一禮:“軍令廳廳長鄧亦通,參見文王殿下!”
不等姚若愚說話,鄧亦通忽地神秘一笑,緩緩道:“承蒙王爺看重,鄧某願獻上一份大禮,還望王爺莫要嫌棄。”
“哦?”挑眉一笑,姚若愚問道,“什麼大禮?”
鄧亦通自信一笑,答道:“夔州馬守才知州,夔萬兩州四位知縣,樊虎、穆烈兩位將軍及他們麾下雲陽、梁山兩軍共計一萬名將士,願隨鄧某投靠大文。”
聽聞鄧亦通所說,姚若愚不覺眼睛一亮,兩位知州四位知縣就是足足六名五境,再加上樊虎、穆烈兩位六境武將,雲陽軍、梁山軍中應該也有幾位五境,這般實力的團體加入大文,無疑是對目前緊缺人才的大文注入了一股極強的助力。
片刻後,姚若愚已經失笑道:“若是本王先前不答應你,鄧廳長應該也不會說出這份大禮吧?”
鄧亦通微微一笑,也不作答,只是默默揖首行禮。
這一禮,敬姚若愚給了自己一個展現所學的舞臺。
今後天下,兵家名士之中,必然有他鄧亦通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