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的這條路真長,一路上,宮外都沒幾個人,被夜色籠罩着的皇宮燈火通明,風吹動着樹葉輕輕顫動,寂靜的夜裡顯得歆懿宮格外的冷清。
月色從窗外流淌了進來,銅色的香鼎冒着縷縷青煙,氤氳出淡淡的檀香味兒,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空氣中瀰漫着寂寥的氣息。
“待月,你回綺芙宮去,吩咐幾個人把本宮私藏的酒拿到歆懿宮來,今晚我要與皇嫂暢飲,不醉不歸,還有拿兩個大碗來,酒杯太小不能盡興!”
待月是子綺的貼身侍婢,年齡比子綺要大些,一襲粉藍色的宮裝,看起來沉穩素雅,臉上鑲着一雙眼睛明亮動人,一張小嘴笑起來十分具有親和力,想必她在宮裡的時日已很久了,很會察言觀色,聽到子綺的吩咐便退了下去。
“妹妹,你……”
她握着我的手,慢慢說道:“姐姐,今晚就讓妹妹就陪你好嗎?我知道你心裡非常難過,你現在需要我在你身邊……”
是啊,她說到我心坎裡去了,我非常慶幸身邊還有她陪着我,今時今日與其要我花心思和精神去痛苦一些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寧願好好對待身邊的人。
“子綺,你不用這樣,我沒事。”
“姐姐心裡有沒有事,只有問姐姐自己最清楚,爲何騙妹妹呢?”她頓了頓,繼續道:“自從皇兄聖旨頒佈後,皇宮開始籌備三哥的婚禮,姐姐就沒出過歆懿宮半步,但最終還是騙不了自己,走進這個泥潭,是嗎?”
我立刻感覺到一陣鼻酸,眼眶瞬間溼潤了,今夜就是他的洞房花燭,他將完整的屬於另一個女人,從此和我再無相干。
心在這一刻,便痛到了極致。
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痛,淚水就這樣嘩地一下從發燙的眼眶裡毫無徵兆的流了出來,聲音因爲喉嚨的哽咽變得沙啞,在深夜聽來,帶着冰透的冷和心寒。
“別說了,我很難受,真的很難受……”
子綺用力抱着我,一隻手輕撫着我的秀髮,淡淡道:“姐姐,你想哭,就放聲大哭吧,這樣會好過些?”
聞言間,我抱着她放聲大哭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發現自己已哭到喉嚨嘶啞,身子還不停的微顫,她肩上的衣衫已經完全被我的淚水浸溼,這時,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立刻平息了下自己的情緒。
“公主,酒來了!”待月和幾個太監,端着幾壇酒放在了桌上。
“嗯,你們都下去,把門掩上!”所有人便退了下去。
“姐姐,來,你看這個是什麼?”
“啊!”我擡起了頭,驚訝道:“你居然把這罈女兒紅帶回宮了?”
女兒紅這酒自兩晉朝時就是爲舊時富家生女、嫁女必備之物,婚嫁時開壇宴請賓客的地方習俗。這種習俗只有我們中原人才懂,今日元修大婚,皇宮當然不會有這種酒,這就是七夕花燈會的那壇酒。
“嗯!那當然!”她笑着點點頭:“這麼好的酒怕是皇宮也少有,今晚我們就把它打開喝掉。”
“這酒真香,來,我們先痛飲三碗?”
“妹妹,且慢,這樣喝,我們真的會醉的?”
她看着碗裡的酒,說道:“醉了人自然就會舒泰,這樣纔是借酒消愁的方法。”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酒消愁愁更愁!”我淡淡道:“人如果不開心,醉也是理所當然的,但相反喝得這麼急,只求快醉快倒快忘情,只怕痛得不夠,醉醒之後一切痛苦只會循環不息。”
她的表情凝了一下,說道:“姐姐,你可知道?如果世間每一個人都想頭腦清醒,那就不會有酒的存在了,相信我吧,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你還是會選擇遺忘,因爲通常頭腦太清醒的人,都是不大快樂的。”
我真沒想到,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因她生在帝王家,如果是一個平民百姓,現在應該是天真活波的年紀,哪說的出這樣一番話?
我苦澀的一笑,舉起了碗:“好!今夜我們就不醉不歸。”
說完,我便一口氣喝完碗中的酒,她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樣一來一回,我已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覺得雙頰很燙,頭有點暈,而她卻沒有了聲音,一頭倒在桌上,一會笑,一會哭,嘴裡不停喊着我皇兄的名字……
我以前聽別人說過,酒有酒性人有人性,性格剛烈的人喝烈酒易醉,性格溫純的人喝純酒易醉,只有性格孤獨憂鬱的人才會千杯不醉,因爲酒中並無此性格。自己並非這樣性格的人,未必我連性格都變了嗎?
見子綺已喝得不醒人世,我令人將她送回了綺芙宮。
這寂寞的深宮中又剩下我一人,今夜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個金絲籠裡,於是一個人獨自走出了寢宮,不知不覺又來到荷花池邊。
我站在池塘邊,看着月光如水的灑在水面上,擡頭望去,今夜的月色真美,雖然是個上玄月,月光依然那樣明亮,清幽的月光,閃閃的星光,顯得那樣的耀眼,感覺自己好像是在西樑的山上看到的夜景。
黑夜中,我的眼淚不禁往下掉落,一個人面臨困苦裡,身邊怎能感到不冷清?我想回家,我想回西樑,我想父皇和皇兄,我想西樑的一草一木。
你們爲什麼要把我送到北魏來和親?父皇,你以前不是說過,我是你的掌上明珠嗎?你可知,現在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父皇?皇兄?你們都不要我了?全世間的人好像在今夜都把我遺棄了?!
突然感覺從未有過的寂寥,一絲一絲從內心深處透了出來。
我可以忍受這宮裡的勾心鬥角,我也能忍受他娶別的女人,但是,爲什麼連芯兒也要離開我?從此以後,我一個人孤苦無依的留在這個鬼地方?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現在就要早點去習慣晚景凋零的滋味?
“哈哈哈……哈哈……”我望着夜空仰天大笑,指天罵道:“老天爺!你還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你是老天爺,就可以隨便玩弄世人的命運於鼓掌之中嗎?”
“你說話啊!我要你,回答我!”
我就不該認命,不該走命運爲我安排的這條路,我已經經歷了太多挫折,我的生命中,就不應該再有這麼多妥協。
老天爺!你想繼續折磨我?讓我過這樣不堪的生活,我偏要和你鬥,不會讓你繼續掌控我的命運,我不逃,但是我可以死,可以死……
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眼裡的視線已模糊不清,我偏偏倒倒的走到荷塘邊,湖面倒影着一張絕色俊美的容顏,我翻過池塘邊的石欄,一躍而下……
彷彿感覺有人跳了下來,一雙寬大有力的臂膀把我抱住往上游,我的手拼命地拍打着他,不停地掙扎着:“放開我,讓我死,不要救我……”
“娘娘,別想不開,請你不要掙扎,等微臣把你送上岸再說好嗎?”
這聲音好熟悉,但我也顧不上去想他是誰?只是不停的掙扎着,他緊緊地將我抱住,我再也沒有力氣彈動,於是被他抱上了岸。
透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顯得蒼白無力,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惜,而他的聲音都變得那麼的清冷:“娘娘,你這是何苦?怎生求死之念?”
我渾身不停的顫抖着,只得用手抱着自己的身子,牙齒格格打顫:“皇甫將軍爲何救我?我算什麼,我死後,大家會漸漸忘記我的。”
他的表情一怔,雙眼微微有些發紅,輕聲道:“娘娘,爲何這樣輕視自己?沒人會忘記你,如果你離開了這個世間,會有多少人爲你傷心欲絕?”
“會嗎?不會的……不……”
話音未落,他已將我橫抱起來:“娘娘,屬下送你回歆懿宮!”
一路上,我安靜的躺在他的懷裡,沒有再掙扎,一股刺骨的寒氣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噴嚏,身子也不停顫抖着,他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將我抱得更緊。
回到了寢宮,他立刻放下了我,緊張的說道:“娘娘,趕快沐浴更衣吧?要不會受風寒的,微臣告退了!”
看到他的背影,我心裡有一絲內疚,喊道:“等一等!”
他身子僵了一下,轉過身看着我:“娘娘?有何吩咐嗎?”
“皇甫將軍,今日又要謝謝你了!”
他的面色有些凝重,謙和的說道:“這是微臣應該做的,其實,微臣心裡一直很內疚,當日在鴻燕山莊誤傷了娘娘,微臣一直沒臉來見娘娘。”
說着,他單膝跪在我面前:“微臣,求娘娘恕罪!”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不說這事,我已忘記了,我又何時怪罪過他,急忙扶起了他:“將軍請起,此事不能怪將軍,是我自己的錯。”
“謝娘娘寬恕之恩!”
我淡然一笑,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多言,轉過身子,便往內堂走去。
“娘娘!”他突然叫住了我,我回頭看着他,他才慢慢說道:“今晚微臣當值巡邏後宮,剛纔微臣在遠處看見娘娘對天叫罵,見如斯情景,微臣不敢走近打擾娘娘,沒想到娘娘你……”他欲言又止。
“本宮知道將軍想說什麼,將軍請回吧!”
皇甫昊鈞沒有任何動作,屋子裡沉默蔓延,片刻後,他說道:“娘娘和王爺的事,微臣再清楚不過了,只是,緣厚緣薄亦各有命定,人必須向前看。”
我默然的看着他,淡淡道:“&160;天底下本來就是憾事處處,能盡如人事者只得一二,不過亦因爲美滿難求,人世只可以時刻有所期盼,而我,再無任何期盼,每個人總有每個人的天命所歸。”
“娘娘,你變了?”他皺了下眉:“這不是我所認識的歆懿公主,我認識的歆懿公主,是一個堅韌不屈、不認天命的女子,她可以爲國家而犧牲自己,也可以爲真愛至死不渝,無論多艱難的難關她都可以挺過來。”
我心裡有了一些觸動,彷彿這句話驚醒了我,那個堅韌不屈的女子早已被元子攸打敗,不認天命?我一次又一次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裡,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
“以前的歆懿公主早已不存在了,現在只是北魏的宸妃娘娘。”
“娘娘?你真的就這樣認命了,你和王爺……”
“夠了!”我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他現在應該正在洞房花燭,將軍也是個明白人,我和他回不去了!現在,我已經萬念俱灰,生無可戀。你明白嗎?”
“微臣不明白!因爲微臣相信,你命由你不由天!”
彷彿眼前這個人不是皇甫昊鈞,他眼光那樣堅毅地凝視着我,而且這樣大聲的喝斥着我:“什麼叫萬念俱灰?什麼是生無可戀?其實,娘娘在王爺心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只是,王爺有苦衷,微臣早給娘娘說過,王爺是個做大事的人,也是一個至情至聖的人。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