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很羨慕李有才,不是嫉?,而是羨慕。
胡義覺得李有才是個幸福的人,是個幸福的狗漢奸,他一直做着他喜歡做的事,而不必擔心別人罵他臭不要臉,因爲他的確臭不要臉。
胡義終於發現自己從沒把這個狗漢奸當成一個利用工具,儘管最初只是想把他當做一個利用工具。
這個狗漢奸走了,離開綠水鋪了。
九排變成九連了,在綠水鋪亮相了,按老秦說的,以後還會不時亮相的。
胡義不知道李有才和砍九之間具體到什麼關係,利用?合作?亦或是簡單的賭鬼與莊家之間?但胡義知道他們絕對不是朋友,因爲李有才說他沒有朋友,胡義信。
胡義是見過砍九的,當初在落葉村,訛李家大院的糧,那時候九班的身份是山匪,與砍九他們一起冒充了李有才手下的便衣隊。
砍九這種人是黑色的,雖然他不是漢奸,但他也不爲別人活着。
因此——胡義一個人去了綠水鋪賭坊,明明白白地讓砍九知道,李有才不只有鬼子一棵大樹可靠,九連也罩着他!現在李有才離開綠水鋪了,可能要高升了,如果哪一天砍九想憑藉這個脅迫李有才,或者李有才不明不白出事,他砍九將會死!
這種事胡義不想和別人說,也不想被李有才知道,因爲胡義不需要李有才的人情,只是願意這麼做而已。
……
砍九將那顆骰子捏在指尖,翻轉着看。
剛纔他真擔心失手,如果這顆骰子不能投出個一點來,這個賭坊裡現在肯定都是屍體了,那個狠戾的八路……進門就帶着一身死氣,像是個地獄裡剛剛爬出來的鬼!砍九身上的殺氣根本無法與那股死氣匹敵,因爲殺氣只代表想殺人,而死氣代表的是不想活!那陰森氣場太冷了,任憑砍九膽子再大,也沒勇氣和死人玩命!
現在,砍九想起這個人是誰了。怪不得,梅縣北邊的地境上,各管片的便衣隊長都死了好幾茬了,他李有才偏偏一支獨活,更何況這綠水鋪是離八路最近的地方!感情他李有才不僅是前田大尉的紅人,八路的船他也踩着。李有才,你小子真是能人啊!都當你是羊,其實你特麼是隻地地道道的狼!
一個手下人問砍九:“大哥,八路也就十幾個,真要是翻了臉,咱們哥幾個也未必虧,我就不信他們敢怎麼着。剛纔你爲啥不贏他?幹什麼白白欠他一條命?”
砍九隨手將指尖捏着的那顆骰子拋落桌面,嘩啦啦——擲出了一個漂亮的六點:“你說八路就十幾個?那鬼子還掃蕩進山幹屁?他們瞎啊?你比鬼子能?揣兩把盒子炮劫了幾回道兒,還真把你自己當李逵了?豬腦子!”
手下人不做聲了,這纔想起來人家是軍隊,自己只是個敢走夜道摸黑混日子的,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另一個又問:“那八路這是啥意思?下馬威?還是逼咱挪窩?”
砍九把桌面上那顆骰子拿起來,順手又擲了一次,仍然是漂亮的六點朝上:“八路把我這條命……和某個王八蛋栓子一塊了!唉——不明不白一身騷啊……”
幾個手下人聽得一頭霧水,老大就是老大,說話都神神叨叨的!
……
綠水鋪以西,一條小路直通山口,五里外的炮樓依稀可見。
小路邊的枯草中,靜靜藏着個戰士,他的視線穿過草縫,緊緊盯着西面,因爲那邊正在走來一個人影。確認只有一個人,作爲暗哨存在的戰士沒動,靜靜看着目標走近,經過,一路走向綠水鋪。
這是個僞軍,駐守山口炮樓的僞軍,這炮樓當初被九排端掉之後,歸了李有德管理防守,炮樓裡有不滿編的一個排。這僞軍扛着扁擔挑着水桶,哼着小曲兒到綠水鋪挑水的,每天上午都要挑幾趟,因爲炮樓附近沒有水源。
一前一後兩個空水桶優哉遊哉晃,晃過了村口晃進了村,僞軍沒注意到今天上午這村裡格外的靜,前後左?都不見個人影。拐過牆角,看到了前方的井,僞軍猛然停了,瞪大了眼眨了眨,擡起手揉揉眼睛,再眨了眨,沒錯,井口邊的牆根下休息着十幾個八路軍,或坐或蹲或靠牆站着,個個摟着槍,正在曬太陽。
叮鈴咣啷譁咕嚕嚕……
扁擔失神滑下了肩,兩個水桶掉在地上滾,僞軍僵住的下巴已經合不上。這動靜讓那些八路的目光瞬間齊刷刷集中過來,或驚訝,或皺眉,或怒目,徹底把挑水這位給看得變成了木頭。
他眼看着距離他最近的一個八路一步步朝他晃悠過來,那傢伙長五大三粗得像頭熊,居然面帶微笑,只是那笑容很醜,很無良。
“呵呵,我個姥姥的,好傢伙,你真英雄啊?這都面不改色?”那熊停在了僞軍面前,整整高出僞軍一頭,將僞軍完全籠罩在陰影中,從僞軍頭頂朝西邊來路看了看:“單槍匹馬?就你一人?”
僞軍哪是面不改色呢,他是完全被凍僵了!努力抽動了幾下嘴角,全無力氣道:“大哥,我……我是來挑水的……我……啥都沒看見。”
“哦。”不知道這熊是否聽清了,他只是隨口答了一聲,便開始對僞軍上下其手,翻口袋摸衣兜。
上下摸索個遍,除了半包煙,啥都沒有:“姥姥的,你不領餉錢的嗎?啊?你窮成啥了?”熊看着半包煙,不甘心地憤憤嘀咕着,連綁腿以上的褲子裡都捏幾把,僞軍一句話不敢說,呆呆任熊上下其手。
“騾子,你在這沒完沒了窮摸索啥呢?”
羅富貴聞聲一扭頭,發現指導員已經在身側了,尷尬一笑:“嘿嘿,我怕他是刺客,萬一褲子裡藏了槍怎麼辦?”
這話把僞軍嚇得一哆嗦:“大哥,我只是個挑水的,真的!”
熊把他手裡掏到那半盒煙遞在指導員手裡:“秦指導,這是我孝敬你的。”
“胡鬧,咱有俘虜政策,不是啥都沒收,俘虜有權抽菸,你這貨能不能長進點?”秦優白了羅富貴一眼,轉手把這半盒煙又塞進僞軍的上衣口袋裡。
羅富貴眨巴眨巴熊眼,抓了抓後腦勺,朝秦優還嘴道:“他又沒說投降。”重新看了看面前這僞軍:“哎,你到底是不是俘虜?”
秦優斜眼瞧着羅富貴的臭德行,不知說他什麼好。僞軍被這話問得有點懵:“那個……大哥……你說……我該不該是俘虜啊?”
熊朝他一瞪眼珠子:“是啊,這不我問你的麼?”
僞軍呆呆看了無良熊幾秒,又呆呆看了無良熊口中所謂的‘秦指導’幾秒,猛然懂了,掏出那半盒煙塞在秦指導手裡:“長官,頭一回見面,這是我一點心意,不拿就是瞧不起我!”然後噗通一聲當場給這二位跪了,愣着眼睛朝熊說:“現在我投降!投降!從這會兒我纔是俘虜了,那煙跟俘虜一毛錢關係沒有。大哥,是這樣的吧?”
秦優當即滿頭黑線,我這指導員的工作算是失敗到家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不全變了味了嗎!
……
山口炮樓底層,僞軍排長和十幾個僞軍圍在扁擔旁的兩桶水瞪眼看。
“你說這兩桶水是八路幫你從井裡打的?啊?”
“是啊,當時我說我投降,可是他們說不要我這俘虜。那個秦指導還派人主動幫我拿了水桶到井裡打水,一直幫我往回挑到二里多遠才讓我自己挑回來。”
噗通一聲,一個僞軍跌坐,大驚道:“這水肯定有毒!”嚇得圍觀衆人全體倒退半步。
僞軍排長推了推歪戴的帽子:“那個什麼秦指導還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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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遠親不如近鄰。對,他還說這個來着。”
某位聽衆嘀咕:“遠親不如近鄰?啥意思?”
排長翻了翻眼珠子,看看左右手下,又問挑水回來的僞軍:“那個姓秦的說沒說他們是哪部分的?”
“他說他們是青山村九連。”
“胡說八道,青山村只有個九排,哪來的九連?”
“九排升了九連!”
“哦。啥?”僞軍排長突然睜大了眼,呆了兩秒之後立即大喊:“警戒!準備戰鬥!把入口堵嘍!把底層所有的口都給我堵嘍!他孃的快啊……對了,他孃的先拆吊橋!出去吧吊橋拆了,一個火種不留!”
炮樓裡當場一團亂,連滾帶爬地進入戰前戒備狀態,急的連吊橋都自己給拆了,生怕重蹈皇軍覆轍。九排,這支活在青山村廢墟里的鄰居,已經在這附近臭出了名,綠水鋪炮樓被他們端過,落葉村炮樓被他們端過,附近的漢奸便衣隊已經被他們屠了幾遍了,能不兇名遠播?他們憑什麼光天化日出現在綠水鋪?這不擺明了又要打炮樓麼?居然九排升九連了,現在都敢光天化日了,完了完了。
……
九連出發了,二十一個人,疏疏落落排出個鬆散縱隊,離開了綠水鋪,順着河岸,向東,又向南。隱約還有對話,伴隨着枯葉隱約飄蕩在風中。
“騾子,你是班長,要做個好表率。知道不?你聽我說話了沒有啊?”
“嗯。秦指導,我這不聽着呢。”
“呵呵,那你幹啥走得那麼急?留點神,前頭有坑。另外啊,我還得跟你說說這個口頭語的問題,不能姥姥的姥姥的掛在嘴邊,你得板着點。誰都有姥姥,說誰誰高興呢你說是不是?尤其……”
“那個……胡老大,我要當表率,替馬良做尖兵行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