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木蘭情

有的人,鍾情於沙灘,是爲了尋找金子;有的人,眷戀着沙灘,是爲了撿拾貝殼。在尋找金子的人眼裡,看不出貝殼的美麗;在撿拾貝殼的人眼裡,金子和沙子沒有區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小紅纓如是。在她那單純的心裡,會耍大刀的潘柱子只是個新兵而已,中正步槍只是一支步槍,與蘇青的賭約纔是一切動力的來源,事關她的快樂,事關她風一般的自由人生。

她那雙漂亮透徹的大眼睛裡,注視的是可以任風奔跑的湛藍天空。因爲,她,是風的孩子,永遠嚮往着風,和天空。

計劃再次失敗了,一對小辮無精打采耷拉在陽光下,耷拉在炊事班大院裡,耷拉在飯桌旁。

劉堅強嚥下嘴裡的食物擡起臉,瞪着眼睛問:“原來你一開始拿到了優選權?你……讓我說什麼好?太敗家了吧?你啊你……看着挺精其實和傻子一個德行這麼好個機會能活活讓你給糟蹋了,打個賭那屁大個事,能趕得上那個潘柱子事大嗎?這纔是丟西瓜撿芝麻,結果芝麻你也沒揀着,壯大九班的機會生生讓你給廢了。”

“要你管我願意”小紅纓扔下筷子望天。

另一邊的羅富貴抹抹嘴,把個大腦袋湊過來:“我說丫頭,俗話說得好,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三年後你又是個缺德孩子,認了吧,啊。如今姓楊的已經知道你想搗鬼,這槍的事啊,也就這樣了,可別瞎折騰了,沒用。一會兒吃完了飯,老老實實跟我一塊回去抄大字兒去吧,啊,聽話。”

馬良聞言也擡起頭來,皺着眉毛歪着腦袋盯着羅富貴:“騾子,你這話我怎麼聽着那麼不對味呢?你這是勸呢還是挑呢?嗯?昨天開會你就是這熊德行,我算徹底看透了,最缺德就是你”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此刻馬良醒悟了。

“他這個班副必須撤他不稱職班長回來我就提。”劉堅強也一臉嚴肅地看着羅富貴,話卻是對大家說的。

馬良扭過臉:“流鼻涕,這次我支持你”

羅富貴楞着眼珠子瞧了瞧一臉嚴肅的劉堅強,又看了看難得與劉堅強統一戰線的馬良,心說你倆真出息了?可能麼?那就試試看。砸吧砸吧大嘴,放下手裡的碗筷,一本正經道:“我這個班副咋於上的,你倆心知肚明,是不是?姥姥的,不用等胡老大回來,這個班副我現在就不於了,愛誰誰。流鼻涕,你這副表情看我於什麼?我說真的,現在就不於了。”

馬良皺眉:“缺德玩意,撂挑子也得等班長回來再說吧你?那能你說不於就不於?又要撒鴨子嗎?”

“老子不管,跟我說不着。”羅富貴重新開工大口喝湯吃飯,一副無官一身輕的架勢,誰都不看。

劉堅強終於放下筷子了:“班長回來之前,九班由我來管”

“什麼玩意?”馬良再次轉向劉堅強:“我拜託你說話過過腦子,這是你自己說於就於的事麼?你那臉比騾子都大

哐啷一聲站起來了劉堅強:“你再說一遍”

馬良翻了個白眼:“看清楚了,這是炊事班,耍什麼威風你那覺悟哪去了?你寒磣不寒磣。”

“你——”劉堅強看了看四下裡投來的詫異目光,臉紅脖子粗地又坐下了:“吃完飯回去開會”

旁邊突然傳出一陣猛烈咳嗽聲,一直低調喝湯的李響終於把一口湯喝到肺子裡去了,表情痛苦不已,這種永遠也沒有結果的會議,對於他而言如同夢魘。

紅纓第四計,也是終結篇:耍無賴。

之所以將耍無賴列爲第四計,是因爲此‘耍無賴,非彼‘耍無賴,,可不是普通人那樣簡單的賴賬不承認,否則她就不是小紅纓了。她的耍無賴是需要技術的,是需要勇氣的;耍無賴也不能毀了信譽,耍無賴也不能違背原則,耍無賴也要贏得賭約,要贏得賭約。

三連得到了潘柱子,楊得志手裡這支中正式步槍已經變成了一個死結,解不開了。小紅纓斟酌再三,斟酌再四,斟酌再五……不得不開始準備自己的最後一計,狹路相逢長得小能鑽過去,背水一戰會游泳的死不了,看來,現在到了姑奶奶亮出英雄本色的時候,捨我其誰捨我其誰……誰……誰……

夜已深了,破方桌上的油燈還未熄滅,屋中四壁搖晃着燈影和昏黃。燈光裡,嬌小的她靜靜坐在牀沿,伸出小手,將一塊黑色方巾輕輕鋪開在牀邊,推去褶皺,鋪平,兩隻小手慢慢壓在方巾上,仔細向兩側鋪抹着,認真得像是擦拭她的鎧甲。

一對小辮子靜靜地垂着,垂得很憂鬱,又帶着一股不甘;一雙漂亮的大眼靜靜注視着黑色的方巾,此刻,燈光中的那雙漂亮眼底,沒有一絲平日的油滑,沒有一絲嬌氣,顯露着異常的清澈,如泉,平靜中帶着視死如歸的決然,令看者心碎,淚目。

坐在桌邊腫着臉的馬良終於不忍再看這一幕,低聲道:“丫頭,代價太大了,別這麼做,不值得。”

坐在對面青黑了一隻眼眶的劉堅強隨即平靜地說:“丫頭,你這不是犯錯,是犯罪,你會後悔的。”

漂亮清澈的大眼慢慢擡起來,迎向燈光的方向,映得一張嬌俏小臉上泛着光:“我不想輸。我不會輸給她。不用再勸了,我決不後悔。”

唉——坐在馬良和劉堅強中間的羅富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丫頭啊丫頭,讓我說你啥好?唉……你還有啥想交代的沒有,能辦到的,我就替你辦了。”

昏黃燈光中的漂亮大眼睛緩慢平靜地忽閃了一下:“沒有了,如果……狐狸回來,告訴他去看我……”

話落後,小丫頭離開牀沿下了地,到一直呆立的吳石頭面前半步遠,揚起她的平靜小臉:“傻子,我教你的都記住了麼?”

吳石頭低下頭看着倆小辮,重重一點:“嗯。”

一隻小拳頭緊跟着揚起來,在吳石頭的胸膛上捶了一下:“你是我的好傻子”

接着,小丫頭又來到與吳石頭並列站立的李響面前,淡淡問:“你確定你行麼?”

李響擡起頭,看了看桌子那邊坐着觀望的三個貨,心說我敢說不行麼,我要是說不行,你們還不得活活把我這個新來的給吃了苦命

“我覺得……你是不是該……再慎重考慮……”

“你就說你行不行?廢什麼話”小紅纓的眉毛已經有挑起來的趨勢,直接打斷了李響的支吾。

“好吧……我……可以。”李響無奈地垂下了頭。

“如果做不到,姑奶奶我就讓你吃不了兜着走”說完這句話,小丫頭反身到牀邊,將那塊黑色方巾對角摺疊一次,形成個等邊直角三角形,然後提起來蒙在眼底鼻樑上,矇住了鼻樑以下的半張小臉,雙手在腦後打結。

看得羅富貴直皺眉頭:“我說……丫頭,不至於吧?就你這德行,蒙了半個臉有屁用啊?這不是脫褲子放屁麼?這大北莊裡要是有認不出你的人,那他得缺心眼成什麼樣?”

馬良斜眼瞅了瞅羅富貴:“她是爲了遮擋臉上的反光,白癡。”

燈光裡的小紅纓已經準備完畢,遮住了半張臉的黑巾徹底讓她變成了小毛賊,擡起小手朝吳石頭和李響一揮:“出發”

彎月高掛,四下裡青幽幽的,又黑濛濛的。

隱約中,一個翹着倆辮子的小賊影,出現在幽幽月下,謹慎如鼠,輕似狸貓,不聲不響地溜着三連宿舍的牆根,悄悄停在了一側牆角,伏下身,賊兮兮地往牆角的另一邊探看一下。

門前,一個戰士在站崗。

縮回頭,靠着牆角蹲下,靜靜眨巴着大眼聽動靜。

不久,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

“誰?站住讓你站住聽見沒有?你……傻子?半夜三更你到這來於什麼?”哨兵在說話。

“俺來這睡覺。”吳石頭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就聽到了推門聲。

“哎哎哎你這傻玩意……你給我出來。”噗通一聲,欲拉扯吳石頭的哨兵明顯是被推倒了,接着又爬起來追進了漆黑的門裡,緊跟着門裡邊稀里嘩啦亂撞響。

就是現在,貓下小腰,甩開小步子,拐過牆角一溜煙,竄進敞開的黑暗往側邊牀底下一鑽,不動了。

亂糟糟吵醒了三連,沒多會燈被點起來,郝平喝斥,楊得志詢問,亂過一通後,傻子吳石頭被三連兵揪住趕出了門,幾個三連戰士押着他直接去九班。後來燈滅,屋裡陷入漆黑,有人嘀咕傻子夢遊,有人低聲說他發癔症,不多久,屋裡再次寂靜,傳出鼾聲。

小毛賊趴在牀底的黑暗裡,靜靜等待,好久,那幾個押送傻子的三連兵也沒見回來。暫且不管了,繼續於活。小手放輕,小腿放平,像一隻小癩蛤蟆般無聲地匍匐前進。

黑暗裡,一雙雙臭鞋經過臉畔,那味道薰得小賊幾欲昏迷,額頭現汗,咬住牙,屏輕吸,再苦再難也不如草地雪山,姑奶奶忍勝利在前

鼾聲,汗味,鞋襪惡臭,破盆,騷夜壺,竄過脊背的可惡老鼠,黏糊糊壓碎在胳膊下的臭蟲蟑螂,謹慎摸索着,小心規避着,變換着爬行線,任路途上障礙險阻重重,哪怕遍體髒塵,哪怕被薰死在前進的路上,也無法阻擋那顆寸寸前進的決然之心,紅軍之心,必勝之心。

終於到達終點,楊得志牀底下,下午就已經偷偷爬窗戶觀察過,那支槍在他牀邊的牆上掛着。黑暗中的漂亮大眼,閃過了一抹賊光。只要把槍交到她手上,就是我贏哪怕天亮後會因此鋃鐺入獄,也是我贏至於她留不留得住跟姑奶奶沒關係,要怪就怪她自己沒把賭約說清

月上中天,門外,遠處又走來一人。

“站住你誰?”哨兵的聲音。

“我……叫李響。”

“我去……你們九班的人都神經病是不是?自己擡頭看看,那叫月亮,不是太陽”

腳步聲繼續接近。

“哎?哎哎?又來這個?醜鬼你別往前走了聽到沒有?你給我……”

嘭——

“哎呦我——”

噗通——“來人啊”

扯着步槍,趴在門邊最後一張牀下的小賊,在黑暗中皺緊了一對小眉毛,靜靜等待着。

頭頂上的牀板嘎吱吱響起來,屋門被人打開,有人慌亂地往外衝。不能再等,否則會有人點燈了豎抱住步槍,機靈地橫滾出牀底,快速爬起來,抓住門框邊猛拐出去,不看,不回頭,溜着牆根貓腰狂奔衝向轉角,一對小辮子撲啦啦地晃,好像一對小翅膀,一對小細腿嗖嗖地甩,跑得好寫意,好囂張,好無賴。

幽幽月色下,身後的門口還在噼裡啪啦混亂地響,有人不停衝出屋來,有人在捱打痛呼,可憐的李響,現在起纔算是半個九班人了,真以爲九班是那麼好混的麼

甩起一對小辮來,漂亮地來個小急轉,牆角掠過身邊,歪着小臉朝側面瞥了一眼,大眼裡瞬間閃過惶然不遠處黑暗中,幾個戰士的身影扇面朝這裡疾跑過來。難道他們是一直等在那裡?中埋伏了

勝利就在咫尺不甘

不能怕不能遲疑不能放棄

大眼睛瞪起來,小眉毛豎起來,歪辮子翹起來,賊面巾飄起來,姑奶奶拼了,扔進她手裡也得算

朝着衛生隊宿舍方向,撒開一對小細腿狂奔,月下,跑成風,飄過溝渠,拂過矮牆,一對小辮倔強地飄揚,一雙小鞋倒騰得唰唰響。

“站住熊玩意”

“小毛丫頭你還跑你真當俺們是傻子啊,扎塊破布就認不出你個缺德孩子麼?”

“小賊樣兒你還敢跑……”

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前方的衛生隊宿舍也越來越近。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踉蹌了,失去重心了。一瞬間,忽然感覺時間過得那麼緩慢,眼前那扇黑漆漆豎着的屋門,一點一點在眼前變得橫過來,感到自己飛起來了,完全失去了支撐,在空中,不受支配地緩慢翻滾。恨,自己不是風;怨,成事在天。

噗通——嘩啦——嬌小身軀重重跌出好幾米遠,划起一片沙塵,依然不肯撒開緊攥步槍揹帶的小手。

倔強地擡起漂亮的大眼,儘管眼底閃過了一絲絕望,仍然不甘心地咬住了小牙,用盡最後的力氣,想要將步槍甩向那門口。

咣啷啷——中正步槍無力滾落在門前幾米遠,月光下,閃過一抹隱隱的金屬光澤,然後靜靜的,映入那雙注滿了不甘的眼底……

遠處有人匆匆趕來,話語聲已經能夠依稀聽到。

“你怎麼發現的?”這聲音好像是楊得志。

“那傻子出現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讓他們幾個做暗哨了,沒想到真來了賊。”回答的似乎是郝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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