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刀那個顯眼的身材,想不被注意都難,從他一進院子,小紅纓就看到了,同時就看到了高一刀身邊的那副醒目眼鏡,曾經被自己用槍指過的廢物小白臉。據說是剛上任的三連指導員,又代了教導員。
從他倆一坐下來,高一刀就在那邊跟姓楊的窮嘀咕,還不時往這邊指指點點。小紅纓雖然小,但是整天裡扯的就是這些愛好,她用自己的膝蓋都能猜得出來,肯定有事要來了。
狐狸不知道下落,自己跟蘇青拋繩斷義了,還有天書一般困難的檢查要寫,到現在爲止沒有一件順心事。姑奶奶管你們要唱什麼戲,愛咋咋地!小紅纓耷拉着一對狀似寫滿了別惹我的眼皮,悶頭吃飯喝湯。
楊得志板着個臉走向九班那張桌子,一對眼鏡片上貌似寫滿了覺悟。就如高一刀所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楊得志沒想到第一把火的機會這麼快就來了,偏偏還是曾經坑過自己的九班!曾經被那小丫頭片子用槍指過,曾經被那傻子土豆用鍬拍過,最可惡的就是姓胡的那個班長,可惜聽說他剛剛失蹤了,那就只好修理修理你們幾個。
“你們幾個,都給我站起來!”眼鏡後面,板着一張嚴肅的臉。
桌上的幾個人一愣,同時擡頭看了看說話的人,趕緊稀里嘩啦地起立了,唯獨那個歪扎兩個小辮子的,頭沒擡一下,我行我素繼續吃着,餅渣子沾滿了小腮幫,飯糊糊蹭花了小下巴,吧唧吧唧貌似還吃得挺香。
一瞬間,周圍立刻靜了。正在吃飯的戰士停住了嘴,正在排隊的戰士歪過了頭,連正在忙碌的炊事班戰士們也停下了手裡的活,伸長脖子看。
不管馬良心裡怎樣討厭,面前這個是新任教導員,得罪不起。馬良目視前方地站在桌邊,桌下邊用腳輕輕踢了踢還在胡吃海塞的小紅纓,卻沒得到任何迴應。
楊得志對這個小丫頭的情況已經掌握瞭解了,知道這缺德孩子不是個省油的燈,偏偏還根正苗紅,年紀又小,如果當衆和一個孩子較勁,不算光彩事,大可以不搭理她,而直接把矛頭對準九班這個小集體。但是,自己是新官上任,是教導員,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有人當面拒絕執行,威望何存?
“我讓你站起來,你聽到沒有?”楊得志對一直表現得無動於衷的小紅纓重複了命令。
一對小辮子終於擡了起來,一雙漂亮的大眼對着楊得志無邪地眨了眨:“我爲什麼要站起來?”
“因爲這是命令!”
“誰的命令?”
“我的命令!”
“你是誰?”
“……”
“喂,你表情這麼兇幹什麼?你要欺負小孩嗎?你都沒告訴我你是誰,我哪知道你是誰?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我爲什麼要聽你的命令?萬一你是壞人呢?”
噗——身爲觀衆的高一刀把滿嘴的湯都噴出去了,觀衆們的目光隨聲轉向,瞅得高一刀有點不自然,趕緊故意自語道:“好傢伙,今天這湯真夠辣,差點嗆到了。”然後低調地縮下了脖子。於是,觀衆們的目光再次轉向九班專座。
都說這小丫頭不好惹,楊得志不信,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而已,是大人們不願惹她罷了。現在看來,她倒是個會耍小聰明的。
楊得志深吸了一口氣,靜靜與那雙無邪的大眼睛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撤掉了嚴厲語氣,改爲淡淡道:“你是戰士麼?”
“是啊。”
“紀律第一條是什麼?”
“行動聽指揮。”
“現在我告訴你,我姓楊,叫楊得志,今天調任獨立團任三連指導員,同時暫代教導員。聽明白了麼?”
“嗯,明白了。”
“現在我命令你起立!”
小紅纓就是軍隊里長大的,職務範圍軍銜高低紀律規章當然一清二楚。現在楊得志一板一眼把話全都說明白了,目的就是堵住小丫頭耍小聰明的後路,把事情徹底上綱上線。
但是小紅纓居然還是不動,仍然坐在飯桌後邊,目視着楊得志說:“我姓常,叫常紅纓,是獨立團九班戰士,不是三連的。有事你找政委說去,少煩我!”說完了最後三個字,那雙無邪大眼瞬間就改成了不屑一顧的神色。
這回楊得志可有點繃不住面色了,這熊孩子太能耍無賴了,當即提高了聲調:“我以教導員的名義命令你,現在給我……”
還不等楊得志把話說完,小紅纓打斷回道:“切,教導員?你算哪門子教導員?我問你,教導員是營級的吧?那你是哪個營的?說啊,哪個營的?把你的營長叫來讓我認識認識。切,營長都沒有,反倒冒出個教導員來,笑死人了,不要臉!”
“你……”楊得志眼鏡片差點被他自己給瞪碎了,滿臉變成豬肝色。
噗——咳咳……咳……又是高一刀,這回他是真嗆着了,連忙招呼手下的兵給他找水喝,連捶揹帶揉嗓子直不起腰了。
這個面子栽大了,這可是滿院子兵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呢,楊得志恨不能當場扇這個小無賴一巴掌,但是楊得志可不敢這麼做,身爲政工人員,這一巴掌如果打出去,那前途可能也完了。萬萬沒料到這熊孩子會潑成這樣,現在明白那些傳言都不是假的,卻晚了,騎虎難下了。
牛大叔坐在廂房裡,靜靜地抽着菸袋,院子裡的觀衆都很安靜,所以坐在屋子裡也能把楊得志和小紅纓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按理說,牛大叔是可以出去呵斥小丫頭一頓,給楊得志一個臺階下的,但是牛大叔沒這麼做,靜靜置身事外。
原因有兩個,首先,你楊得志是政工人員,是指導員,是教導員,又是黨員,做好戰士的思想工作是你的本分,別人不便攙和。而且,不該採取這種高高在上的手段,何況還是面對一個孩子。
其次,在團部召開任命會議的時候,楊得志聽說牛大叔只是個炊事班班長,就沒正眼瞧過牛大叔,握手的時候也特意跳過了牛大叔,還特意問郝平,爲什麼炊事班班長也能參加團部的會議。等郝平說明:牛大叔其實也是司務長,只是大家叫習慣了班長,同時是獨立團裡資格最老的黨員,楊得志才突然熱情地主動來補充握手加寒暄。這件事,讓牛大叔在心裡對楊得志有了特別的認識,所以,沒動力去管。
現在的處境,徹底讓楊得志尷尬了,高一刀兩次發出了動靜,他都聽見了,能感覺到那個姓高的勉強在憋着笑,由此楊得志終於意識到,這個高一刀也不是個好東西,這是故意看笑話呢,說不定這就是他下的套!這事正在炊事班裡發生着,可是身爲炊事班班長,同時又是司務長的牛大叔卻一直不見人影,楊得志大概也猜到了原因,看來不用指望了。
最大的難題就是這個小紅纓,是個孩子,混不吝,油鹽不進。不能動手打她,也不能張口罵她,官威又鎮不住她。楊得志心中暗道失策,不該把這缺德孩子當成首要目標。爲今之計,只能繞過她去,更換目標,直奔主題,趕緊結束這個麻煩。
於是,楊得志再次做了個深呼吸,不再去看當面的小紅纓,鐵青着臉問這幾個站起來的人:“現在誰是班長?”
楊得志首先目視馬良,馬良目視前方不說話;楊得志又看向劉堅強,劉堅強側過頭,目光緊盯着身邊的羅富貴不說話;於是楊得志看向羅富貴,羅富貴卻學着劉堅強的模樣,像個路標一樣,扭着大臉就望向了吳石頭。
楊得志的目光終於落在那個拍過自己一鍬的土豆身上,對傻成一坨的吳石頭怒道:“這你都不敢承認嗎?你給我說話!”
吳石頭先是大聲回答:“俺敢。”然後又傻咧咧地反問楊得志:“讓俺承認啥?”
周圍終於有人笑出了聲,劉堅強再也看不下去了,擡手一指臭不要臉的羅富貴,對楊得志大聲道:“報告,他是副班長。”
羅富貴無奈地收起了路標的造型,下意識地抓了抓後腦勺:“呃……哦……對對,差點忘了,我是,我是副班長。”
楊得志快崩潰了,這一個個的,這都是什麼玩意?一腔怒火化作機關槍,對羅富貴劈頭蓋臉就開腔,對九班佔桌子的問題展開猛烈炮轟,狠言厲色口沫橫飛,痛斥九班胡作非爲沒良心不配做中國人,間接影響了抗戰救國大計。
良久,洋洋灑灑慷慨激昂的批評終於告一段落,楊得志累得喘着粗氣兒指問羅富貴:“你還有什麼話說?嗯?”
羅富貴卻苦着一張醜臉,委屈道:“天地良心啊,這都是沒影兒的事!楊教導,你可不能睜眼說瞎話啊!你把這事弄反了啊!”
楊得志差點一個跟頭摔地上:“你你……你說什麼玩意?”
羅富貴忽然悲憤道:“是他們故意孤立我們,嫌我們九班覺悟低,吃飯都懶得挨着我們!不信你問問啊。這不人都在呢嗎?你問問啊?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你倒是調查清楚再說啊?我們九班都已經慘成這樣了,你爲什麼還要不依不饒啊?八路軍還有沒有天理啊?”故作沉痛地說完了這番話,羅富貴就一眨不眨地看向小紅纓。
楊得志忽然有點懵,全場觀衆忽然有點寒。
原本坐在桌邊沒什麼表情的小紅纓,聽了羅富貴的話,又接收到了羅富貴的眼色,終於翹着辮子跳起來了。
“就是啊!”小紅纓擡手一指站在附近的團部通信員,扯開小嗓子大聲問:“小豆,你也是瞧不起我們的吧?你說,是不是?”
通信員小豆摸了摸掛在身後的嶄新盒子炮,左右瞧了瞧,紅着臉,無奈道:“是,過去我一直笑話九班,故意不理他們。但是現在……我端正態度了,改正了錯誤思想,努力接近他們,也願意……和他們一起吃飯了。”
小豆身邊的兩個團部通信員跟着連連點頭:“是啊,我們也願意接受他們了,明白了孤立他們不對。”
隨着小紅纓目光一轉,衛生員小紅和葵花連忙訥訥道:“那個……好像……是冤枉九班了。”然後兩個女兵就低下頭撕衣角。
因爲一連自己有炊事班,所以院子裡基本都是二連三連和新兵連的兵。新兵們都抱定了一個想法,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夾着尾巴的新兵纔是好新兵。二連的兵全都把視線轉向了高一刀,發現連長只顧着低頭喝湯沒反應,所以二連的所有人都不說話。
最糾結的是三連的兵,要不要出面據理力爭?那些炊事員們都在冷眼看着呢,如果把這件事挑大了,既不能立功,也不能得好,牽連一片。一向和九班有仇的二連都不願意搭理,楊指導員你扯這個小丫頭幹什麼?這不是自己找麻煩麼?連長又不在,沒有主心骨,不知道怎麼辦纔對。於是,三連的兵都互相看着,你瞅我我瞅你,都等着別人先出頭。
楊得志的臉色已經由青轉白,呆呆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能看到兩隻奇醜無比的小辮子在眼鏡片裡面晃盪着,顯示着極其可恨的得意。
咳——
一聲咳嗽突然打破了滿場的寂靜,牛大叔一邊收拾着手中的菸袋,一邊走出了屋門口。
小紅纓聽了這聲咳嗽,正在得意晃盪的小辮猛然一僵,不由自主開始輕輕挪動小步子,悄悄的,一點點地蹭到別人身後,努力讓自己的小身影變成空氣。
牛大叔徑直到了楊得志跟前,“楊教導,你說得很好,批評得對。這個事我們炊事班應該負主要責任,是我管理疏忽了,我要做檢討。”
這件事已經被缺德丫頭和羅富貴給攪成了一鍋渾水,楊得志本想點起一堆開門火,結果反而變成了將自己架在火上烤,如果繼續扯下去,必然亂糟糟,結果難料。如果牛大叔不來,那楊得志就徹底下不來臺了。
於是……片刻後,炊事班大院裡又恢復了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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