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失蹤了,自從他在昨天下午獨自離開了禁閉室,就再沒有人見到過他。禁閉室裡只剩下那些白紙散落在地上,偶爾隨風翻飛幾下,蘇青那支破舊的鋼筆,靜靜擺放在空蕩蕩的牀頭。
昨天傍晚得到消息後,丁得一命令全團人把大北莊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絲毫線索。胡義什麼都沒帶,他根本就沒回過九班的窩,他赤手空拳兩袖清風地失蹤了。
一個破院兩間通房,除了一棵皂莢樹,院子裡空蕩蕩,這是九班住着的地方。
小紅纓環抱着自己的雙膝,蜷坐在外間屋的大牀上,耷拉着兩隻小辮子,黑着兩個眼圈,失神地望着窗外。
羅富貴四仰八叉地躺在小紅纓身後的大牀裡邊,眼睛看着天棚,嘴裡說着話:“我早就說胡老大是中了邪,你們還不信。現在怎麼樣?嗯?你們也不想想,從劫糧那時候起,胡老大就不對勁,回來了也是不對勁,這肯定是被啥東西給勾了魂。要我說啊,咱們出去找個會算命的來,興許能知道他的去處。另外呢,還得找個陰陽先生,妖孽必須得除!”
劉堅強坐在桌邊上,一直在擦拭着手裡的槍,聽羅富貴說了這番話,不禁滿頭疙瘩:“你這是什麼話?你是八路軍,怎麼能信封建迷信的那一套?先是馬良假告狀,然後是班長無故失蹤,現在你又想出去找算命的?還嫌丟人不夠麼?還想不想當這個兵了?”
羅富貴扭頭朝劉堅強翻了翻白眼:“姥姥的,老子沒你那個覺悟,這個兵當不當又能咋地?實話告訴你,胡老大要是真沒了,老子也沒興趣在這扯淡了!”
羅富貴是個怕死的,他的安全感全都來自胡義,所以他說的話不是假的。
劉堅強一聽這話,也真來氣了,咣噹一聲把手裡的槍扔在桌上:“這是八路軍!這是老百姓的隊伍!這是爲了打小鬼子!你怎麼能……”
“得得得,你少跟老子來這套!”羅富貴直接就打斷劉堅強:“既然是老百姓的隊伍,爲啥就不能讓老子回去當老百姓?老百姓丟人是咋地?你這不是罵你自己呢麼?”
“你……”劉堅強被羅富貴氣得肝疼,騰地站起來了。
“你倆有意思麼?還嫌不鬧心是不是?還是想想怎麼辦吧!”馬良終於說話了。
劉堅強借着怒火,索性轉向馬良:“有啥可想的,班長這擺明就是不想幹了!開小差了!他給九班抹黑了!又當了逃兵了!我都不好意思出這個門!虧你還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頭不學好,你有意思麼?”
本來就心煩上火了一宿,劉堅強一張嘴又這麼難聽,早已心浮氣躁的馬良直接一甩手,就把一直捏在手裡的軍帽朝劉堅強的臉上扔過去了。
被馬良一帽子甩在臉上,劉堅強毫不猶豫就向前跳出去,一把撕住馬良的衣領,噗通——稀里嘩啦——兩個人立即糾纏倒地,翻來滾去打做一團。
吳石頭傻愣愣地坐在桌邊,雙手捧着個巨大的破茶缸子,一邊吸溜溜地喝着白開水,一邊看着地上的兩個能人,翻來覆去打得直喘粗氣兒。
羅富貴仍然四仰八叉躺在牀裡邊,頭都不擡一下,繼續看着灰塵滿滿的破天棚,嘴裡只叨咕了一個字:“該!”
小紅纓悶聲不吭地挪到了牀邊,穿上了自己的一雙小布鞋,繞過了持續奮戰在地上的兩個人,晃着小辮消失在門外……
獨立團團部,還像昨天一樣,陽光灑落在院子裡,廳堂屋門敞開着。這是丁得一的習慣,無論天氣冷暖,也無論颳風下雨,他總是願意把廳堂大門敞開着,從來不關。
現在丁得一仍然坐在方桌後面,視線經過敞開的屋門,靜靜看着落在院子裡的陽光。他面前的桌面上,擺着一張白紙,擡頭寫有兩個工整的鋼筆字:檢查。
萬萬沒有料到,事情能變成這樣,是自己操之過急?還是判斷失誤?他爲什麼要離開?他是個逃兵,但是他絕不缺乏勇氣;禁閉室是他自己要進去的,所以他不可能是因爲賭氣;那麼,他爲什麼要離開?
蘇青已經把事情扼要地敘述過了,對於這張只寫了擡頭兩個字的檢查,蘇青彙報的看法是他拒絕承認錯誤。這份特殊的檢查,已經擺在丁得一面前很久了,丁得一就坐在這,想了很久。
終於,丁得一收回了目光,重新讓視線落在桌面的白紙上,摸出衣兜裡的鋼筆,不緊不慢地擰下筆帽,擡起胳膊,筆尖落紙,在‘檢查’那兩個字下面,開始寫字,總共寫下了三個詞:清清白白,無話可說,一無所有。
然後丁得一考慮了一會,擡起筆來,將‘清清白白’一詞劃掉了。過了一會,丁得一再次提筆,又將‘無話可說’一詞也劃掉了,靜靜地注視着最後一個詞,久久。
一個戰士匆匆跑了進來:“報告!政委,小紅纓在東邊路口上鬧事呢!”
丁得一擡起頭,皺了皺眉:“東邊路口?她跟誰鬧?”
“跟蘇幹事。”
“……”
大北莊外東郊,路口上站着十幾個人,散散地圍了一個圈,有戰士,也有路過的百姓。
靜靜的陽光下,圈子中間對站着兩個人,隔着幾米遠,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個冷麗一個嬌俏,蘇青和小紅纓。
“丫頭,不許胡說八道!”
“就是你逼走了狐狸,一定是你逼走了狐狸!別以爲我不知道,我問過小丙了,是你逼着狐狸寫檢查,是你對狐狸說了壞話,狐狸就走了。還說不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聽話,你先回去,等我忙完了再說。”
“哼!忙?忙着在這迎接那個狗屁楊幹事吧?”
“臭丫頭,再胡說八道我就真生氣了!”
“生氣又怎麼樣?狐狸救過你,可是你恩將仇報!不去幫忙找狐狸,反而在這裡迎接臭狗屁,我看不過去,我就是要鬧,把你們都鬧成臭狗屁!你還我狐狸,還我狐狸!”
眼看着小紅纓已經開始連揮小手帶蹦躂了,蘇青一個頭兩個大,轉頭吩咐身邊的戰士:“還愣着幹什麼,趕緊把這個麻煩精拉走。”
小紅纓一聽,立即把一副小臉黑到了底,翹着辮子擡起小手一指那幾個想要靠近她的兵,厲聲道:“聽清楚了!姑奶奶指天起誓,你們誰要是敢動我一下,就一輩子是我的敵人!”
自從胡義失蹤,小紅纓心裡的一股大火已經整整悶到現在了,現在一旦準備燃燒,她就再也不打算壓着,準備全部釋放出來。
小丫頭這一句話,說得那幾個想來拉她的戰士全體一哆嗦。我的娘哎!上升到敵我高度了,指天立誓了都?這至於麼這?也就這個沒良心的缺德丫頭說得出口,到底還要不要觸這個黴頭?一個屁大孩子,愣是鎮住了滿場,荒唐,卻是事實。
場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個熊孩子,你反了是不是!”
衆人猛地回頭,黑着臉的政委丁得一來了。
丁得一大步來到小紅纓當面,聲色俱厲地問跟前這個小不點:“誰是敵人?嗯?你再敢說一遍我聽聽?嗯?忘本了嗎?對得起你爹孃嗎?”
小紅纓猛地把小腦袋扭向一側,不瞧當面的政委,氣鼓鼓地看着遠山,一對小辮微微地發着顫,咬着嘴脣一聲不吭。
“怎麼着?你個小丫頭片子還不服是吧?你耍什麼威風?慣得你!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信不信我現在就替你爹孃修理你?你個不省心的玩意!”
丁得一嘴上說得狠,心裡其實是捨不得的。這孩子的爹媽都是當年犧牲在自己身邊的戰友,這孩子是被紅旗裹大的,這孩子頑強、無畏!丁得一稀罕。牛大叔對這孩子從來不黑臉,只是寵;團長過去是唱黑臉的,能鎮住她,可惜現在不在,所以丁得一必須得改唱黑臉,否則這小丫頭絕對能翻了天。
“熊孩子,不像話!現在就給我到禁閉室去,寫檢查,寫不完不許出來!”
小紅纓二話不說,掉頭就往團裡走。走了幾步,猛地停住了,擡起小手就扯自己的兩個小辮子,扯下了兩根扎辮子的紅頭繩,狠狠一甩手,兩根紅頭繩翻飛舞動,緩緩飄落路面,被微風帶動,繼續在地面上滑動翻滾着,那是蘇青送給她的。
失去了頭繩的束縛,一對小辮瞬間不見,半長的頭髮亂蓬蓬地散開,在刺眼的陽光下,在輕輕的風裡,寫意地飄擺,偶爾隨着風,亂亂地撲在那張嬌俏的面頰上,透着倔強,透着不羈,飄擺成純真的美麗。
戰士們靜靜的,看着那個正在遠去的,小小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一絲囂張。無不感嘆:丫頭,你牛,不是蓋的,你是真牛!
丁得一靜靜的,看着那個正在遠去的,小小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一絲憂傷。丁得一感嘆:丫頭,你要是個男孩,該有多好!
蘇青靜靜的,看着那個正在遠去的,小小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一絲孤獨。蘇青感嘆:丫頭,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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