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三排躲進了向外延伸的開闊地,幸運地脫離了風暴中心,但距離還是不夠遠,依然被炮火波及。彈着點的散佈致使一些炮彈落在了小鎮之外,三排的掩體周圍已經被光顧幾次了。不僅如此,最大的問題是城內的爆炸掀起的磚石碎塊,被揚上天空後,不斷飛向外圍,變成了磚石雨。
胡義雙臂環抱着頭,蹲在掩體裡,後背和手臂已經被砸得幾處淤青。胡義不斷的大聲提示掩體裡的三排,別趴下,蹲着,別趴下。因爲這是重炮,如果趴下的話,萬一炮彈落在附近的時候,因爲身體與地面接觸面積太大,會被震傷或者震死。很多新兵不知道這個道理,炮擊中往往本能地趴在地面,結果事後很多被震傷了內臟尚不知,幾天後還是會死亡,無法醫治。
大個兒趙勇和傻小子基本被這場面嚇傻了,不時有零星的磚塊和碎石從天上掉進掩體,麻木的不知被砸中了幾次,要不是因爲有胡義和王老摳在身邊不時的嘶喊着提醒,也許早就崩潰了,一心只想衝出這個掩體遠遠地跑出去,遠離這個地獄般的煎熬。
也不知過了多久,炮擊結束了,沒有人知道是多久,也許很短,但在每個人心裡感覺就像半輩子。
三連在這場炮擊裡死了十幾個,三連長也死了,他的屍體還被埋在坍塌的瓦礫下。活着的幾乎人人帶傷,有幾個被砸斷了腿或胳膊的,雖然活着,明顯的也是沒有戰鬥力了,得算戰鬥減員。
營長來過了,只撂下一句話:“三連傷亡算少的,別的不管,只要還有一個喘氣的,就必須給我守住那片開闊地。至於連長的問題,你們自己看着辦,現在我沒功夫管。”
王老摳回到了三排的掩體,趙勇急切地問:“排長,連裡情況咋樣?”
王老摳叼上煙:“連長死了,一排沒了一半。唉——這回最後一個老弟兄也沒了。”徐徐吐出的香菸,似乎帶着淡淡的憂傷。氣氛一時沉默。
胡義把槍抱在懷裡,槍栓打開,把兜裡的四十多發子彈掏出來,一發一發地合膛。小時候喜歡玩兒刀,從了軍喜歡玩槍,除了這兩樣也找不到別的事幹,都是迫不得已的愛好。下午的炮擊爆炸聲音到現在還在腦袋裡迴響,一遍一遍的不消停。自從機槍連陣地消失在硝煙裡的那一刻,胡義似乎就落下了病,對爆炸的聲音敏感,每次出現這種聲音就頭疼的厲害,不由自主的想要暴躁,像緊箍咒一樣。
胡義覺得自己病了,雖然知道自己活着,可是總感覺像個死人一樣,沒有了性格,沒有了脾氣,沒有了興趣和願望,就像這開闊地裡的一根枯草。
胡義後悔了,覺得自己不是個當兵的料,忽然開始懷念年少的土匪時光,雖然總被人唾罵,至少知道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脾氣,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該幹什麼,自由自在的像個鳥。
王老摳打破了沉默:“小胡,你能不能說說,咱究竟能不能撐住三天?”
雖然胡義來到三排剛剛一天,可是剛剛的震撼炮擊脫險,令幾個人徹底把胡義當成了主心骨,無一例外。大個兒和趙勇也瞪着眼盯着胡義,等待着胡義的話能帶來希望。
胡義從麻木的思緒裡恢復過來,停下手裡的動作:“遠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們團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了。”
這話像是一桶冷水當頭潑下來,幾個人涼在當場。上午滅了一箇中隊鬼子,下午捱了一通炮擊,儘管是重炮,可是還沒有其他徵兆出現。要是胡義早上這麼說,沒人會相信,但是現在,沒人反駁。
幾個人驚訝頹喪的表情都被胡義看在眼裡,可是胡義就像這事與自己無關一樣,繼續說:“這一白天的功夫,鬼子們從東西兩頭至少渡過來幾千人了,等到天黑,三面合圍,一次猛烈的夜襲就能打進城。”
氣氛又沉默下來,還能說什麼呢?是啊,鬼子總不能呆在得勝港外邊等着過年吧。眼下的638團才幾百人,拿什麼抗?
大個兒最先開了口:“排長,要不,咱把胡哥的說法往團裡報告,也許咱團就撤了。”
“報告個屁,咱們小胡能想到了,他們那些參謀長官的一大堆,哪會想不到。關鍵是命令擺在那,你以爲咱團長敢私自撤退?”
這時趙勇趙勇咂咂嘴,低聲道:“排長,要不,咱跑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趙勇這句話在每個人的心裡都激起了漣漪。
大個兒瞪眼看着趙勇:“跑?那不就是當逃兵麼?是要被一排戳脊梁骨地!”
趙勇毫不客氣地回答:“他孃的咱們三排有脊樑骨麼?就算咱不跑,他們一排照樣是天天戳。有啥區別?”
王老摳起初沒說話,但見趙勇有點激動了,這纔開口:“別胡說。三排就盛不下你趙勇一張嘴。”
“我沒胡說,我這就是大實話。”事到如今,被已知的絕望命運壓迫得無奈,趙勇的情緒爆發了,索性口無遮攔。轉過臉對胡義道:“他孃的,從你一來老子就看不上你!一個擼下來的屁官,像個他媽的活死人一樣,要麼你就一個屁都別放,讓老子糊里糊塗死個踏踏實實沒想法。你倒豬鼻子插大蔥裝了一個好洋相,啥話都讓你說了,你還像個沒事人一樣死在一邊。顯得你高明是吧,顯得你無所畏懼是吧?現在我就奉送給你一句話,胡義,我操你姥姥!”
“夠了!”王老摳一聲斷喝,打斷了趙勇的語言攻擊。“趙勇,你小子再犯渾我就抽你信不信。”
趙勇的話一個字都沒落下,全部砸進了胡義的耳朵。因爲炮擊而造成的頭疼和耳鳴忽然消失了,周圍的環境似乎重新塗上了顏色,有了生氣,不再黑白。尤其最後一句,罵得胡義好不痛快,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匪窩,回到了意氣風發的當年……
嘩啦一聲脆響,胡義利落地把子彈上膛,猛地一腳把當面的趙勇踹出了掩體,緊隨着跳出來,一腳踩住還躺在地上幾乎背了氣的趙勇,把中正步槍那冰涼的槍口頂在趙勇的腦門上。“你他媽給我記住了,我胡義很希望你去看看我姥姥。現在我就遂了你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