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高啊水長長, 山路彎過十八彎,哪個姐兒歌聲好,唱過山高水長長。”
“山高高啊水長長, 我有山歌比水長, 哥哥你若要對一對, 唱到地老與天荒。”
三月三的對歌堂一向是南瑤人的盛大聚會, 那一天, 幾乎所有南瑤人都會聚集在鳳凰河畔,看少男少女對歌踏青,而最熱鬧的歌會就在清河谷中。
清涼的歌聲遙遙穿過山谷, 伴着春風一路遠行,終於飄進了半山腰兩個孩子的耳朵裡, 其中一個女孩約莫六七歲的樣子, 一身稚氣, 穿着漂亮的印花藍染繡裙,滿頭滿身的銀質環佩跟鈴鐺, 細白的手腕上一連套了六連環的銀鐲子。女孩一頭烏亮的頭髮,紮了着俏皮的羊角辮,還帶着一個誇張的花環,似乎是剛剛用山花編成的。
女孩整張臉都被埋在了花環中,紅撲撲的, 很是可愛。
“鳳凰兒, 鳳凰兒, 你到底認不認識路, 怎麼怎麼難走, 你看他們都開唱了!”
女孩嬌軟的聲音遠遠傳來,卻讓身後不遠處的漂亮男孩腳步一滯, 擡起頭,微挑的鳳眼恨恨看着她:“不許叫我鳳凰兒!”
女孩這下子來勁了,一叉腰:“我願意,你能拿我怎麼樣?”
“你!”漂亮男孩不過跟她差不多大,再好的修養也有限度,立刻扭曲着臉,走過去,手裡的樹枝眼看着就要打下去。
女孩也被嚇住,當下慘叫一聲,雙手護臉蹲下來,誰知那樹枝並沒有打下來,卻憑空多了一隻手臂,擋在兩人面前。
是個身材修長的少年,一身素靜沉穩的藍衣,腰上綁着一柄小弩,劍眉星目,氣質清朗。
“言哥!你家的鳳凰兒欺負我!”藍衣少年剛剛一露面,女孩已經唱做俱佳的粘了上去,搖落滿頭的花瓣。
那少年的眉心處有塊淡色的疤痕,斜斜一道柳葉形狀,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正是抽條長個子的年紀,手長腳長,女孩怎麼蹦躂都只來得及夠到他的胸前,不由有些沮喪。他淡淡看了一眼正憤憤然站在一邊的漂亮男孩,又回頭看着巴在自己身上的無尾大花熊,不經意皺了皺眉,順手幫她整理起已經糾纏成鳥窩的頭髮。
“迦玉,你又胡鬧!”
“我哪有!”女孩叉腰昂首挑釁的看他,在他清明眸子的注視下又不由自主的縮了縮鼻子,一片花瓣剛好飄落在她的鼻頭,惹得她猛打噴嚏。
少年趙言含笑扶着她的肩以防她不安分的歪下山路,施施然慢悠悠的說道:“你明知道風樺不喜歡別人叫他鳳凰還去惹他!若是我叫你小玉,你會如何?”
盤迦玉擡頭怒視他。
“你看,大周聖賢都說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盤迦玉又打了個噴嚏,然後擡手很是不雅的用袖子擦了擦臉,趙言看她越擦越黑,連忙半蹲下身,拉下她的手,拿出自己的棉布手帕幫她將臉上的污跡仔細擦去。
盤迦玉臉陡然紅了紅,有不以爲然的撇撇嘴,將目光轉向一邊河水上停留的鷺鷥:“言哥,你怎麼能夠將我跟你家小跟班比!我太傷心了!”
趙言的手頓了頓,側眸看了眼不遠處的風樺,後者的臉色極爲不好,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他暗自嘆了口氣,搖搖頭,站起身來:“你歪理太多,我不跟你理論。”
然後他的語調轉冷,看向風樺:“她就是這個沒心沒肺的性子,你不要多想,我已經跟族長還有我父親說了,過幾日送你入都盤嶺修行。”
“少爺!”漂亮男孩的臉抽了抽,面露恨意:“我不用!”
趙言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很自然的牽住迦玉的小手,慢悠悠說道:“你好好想想,風家人的桀驁跟自矜不是用在這上面的。”
盤迦玉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見風樺一臉痛苦跟不甘,心裡很是痛快,巴不得趕快拍手歡呼,奈何自己的手被握在趙言手裡。
趙言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轉眸朝她淺笑:“迦玉,再不快點,就看不見大夥對歌了!”
“哎呀,那還不快走!趕不上的話你揹我啊!”迦玉終於想起了正事,連忙拉着趙言的手就開跑,跑了沒幾步,她又回過頭,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着還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風樺:“鳳凰兒,你怎麼還不跟上!到時候看不到對歌我就不給你吃烤紅薯!”
風樺聞言一愣,而後低頭,脣角輕輕挑起了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盤迦玉覺得他益發的怪異,翹了翹嘴,拉着趙言跑開了。
他們幾人趕到山中時,鳳凰河邊已經滿山的人,漂亮的瑤族姑娘們身着扎染藍布,頭上戴着亮閃閃銀飾跟鮮花,在小竹橋上一字排開,而青年們則站在河上的竹排上,目光灼灼的看着橋上的姑娘。
趙言將盤迦玉抱上一棵大榕樹上坐好,自己則靠在樹幹上護着她,風樺坐在樹下,沉思者,似乎對南瑤最隆重的過歌堂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致。
歌會早已開始,火辣或柔情的歌聲此起彼伏,迴盪在山谷中。 Wωω т tκa n ¢〇
“郎上坡喲~姐上坡喲喂~”
“叫聲喲~哥哥喲~”
“情朗哥哥喲咿喲~你等等我喲喂~”
“我走三步喲退兩步喲喂~不是喲~等你喲~”
“情郎哥哥喲~咿喲~你等哪個喲喂~”
鳳凰河啊鳳凰河……少小離家,八年的時間,早就讓她忘記了他們的模樣了……
盤迦玉覺得眼角似乎涼涼的癢癢的,終於掙扎着睜開了眼,突如其來的燈光讓她有些不適,眼前霎時間模糊一片,只能分辨出幾個熟悉的人影。
手似乎被某人緊緊握着,微汗,她難受的哼了哼,立刻感覺那隻手被握的生疼。
“醒了醒了!楊柳你快過來!”有人幾乎喜極而泣。
盤迦玉恨恨閉上眼,咬牙切齒:“楚雙洛,我的手好痛!”
握着她的手立刻放了開來,楚雙洛聲音微啞,疲勞中帶着異常的興奮:“啊,你手也受傷了?”
“……我……”盤迦玉無言以對,深深呼吸,卻覺得胸口一陣銳痛,孃的,既然不想殺她,何必傷她這麼重,當她的身子是蓮藕戳着很好玩嗎!
她又躺了片刻,聽着身邊不時的兵荒馬亂,心裡油然生出一份感動,人生在世,有人關心就夠了嘛!
“大家都消停消停!”終於有人鎮場子了,盤迦玉閉目躺着,懶得睜眼,聽聲音也知道是高靜。
接下來說話的人聲音細細柔柔的,卻是楊柳。
“盤頭兒,你本來需要多休息,但是現在事情緊急,很多事情需要問你,所以我才勉強將你弄醒,我這一針能讓你維持半柱香時間清醒,你有什麼要交待的儘管說。”
額……怎麼聽着這麼像是交代遺言啊……還有,這天殺的楊柳居然在她身上亂扎針!
盤迦玉悶悶哼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緊接着四周一片寂靜,終於,李芳開口問道:“頭,是誰這麼大膽子敢砍你,我們幫你報仇!”
盤迦玉頭皮一陣麻,不用看也知道這一屋子有多少雙眼睛殷切的看着自己。她□□了一聲:“砍都砍了,不用再麻煩了……”
四下大駭,這可不是睚眥必報盤提督的風格!
“這是我的事情,你們不要多管!哎呀!我的頭好痛,你們都出去,我要休息!”盤迦玉開始胡攪蠻纏。
楚雙洛等人看着楊柳,後者挑了挑眉:“讓她裝!”
雙洛暗歎口氣,雙手輕輕握住盤迦玉的手,後者手指不經意的抖了抖:“現在井陘關氣氛很不對,我們有必要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這裡面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誰傷的你。”
“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重傷昏迷,四周毫無線索,所以只好過來問你了。”高靜冷冷道。
盤迦玉眼皮動了動,悶聲道:“你們問吧!”
雙洛看了看周圍,事發之後爲防萬一,她讓袁娘子帶人將鳳羽營封的死死的,此刻房內只有四個營千總,高靜,李芳,楊柳跟她。事不宜遲,她開口問道:“誰要殺你?”
“我不知道。”
“我以爲憑你的能力,跟對方交手那麼多次,總有點眉目。”高靜的話裡帶着嘲諷。
“那是我的私事!”
“也就是說,你知道他們的來歷,是田監軍那邊嗎?”雙洛繼續問,這個問題很重要。
盤迦玉睜開眼,眼中有慎重也有疲憊,她微不可查的搖搖頭:“不是他們,但是,你們要防着他們借題發揮。”
雙洛苦笑:“知道不是他們就好,不然事情更加難辦。”
盤迦玉神情爲凝:“怎麼?我昏迷多久了?”
“不久,剛剛兩天。”楊柳說道,狠狠瞪了一眼正欲開口的李芳:“頭兒你安心養傷,我們已經安排下去了,不會有什麼事的。”
盤迦玉的傷極重,別看這次勉強弄醒後神思清明,一旦再睡去,都不知道會睡到什麼時候。
盤迦玉想了想,懶得去琢磨她們瞞着自己的心思,閉上眼,囑咐道:“我傷的不是時候,田監軍他們一定會有異動,你們對外就宣稱我已經醒了,賴在牀上不想起,該借我名頭狐假虎威就借,能嚇住他們一時是一時,不然……”
她沒有再說下去,在場的人也能猜到她後面的話。
“你們平日與他們相處也要低調一些,不要給他們捉到把柄藉機報復,鳳羽營是公主交到我手上的,不能折損在這種無謂的爭鬥上。”
話雖如此說,她心裡也雪亮的,軍隊裡的勢力傾軋由來已久,惡名昭著,哪裡又是你稍稍隱忍就能避免的?不過,那兩人一個有勇無謀,一個是耍筆桿子的文人,明的應該不會太過分,暗地裡栽贓使絆子穿小鞋那就難說了。
“你們諸事小心。”
然後她又交待了幾處需要多加註意的地方,最後又閉上眼睛,陷入深層的睡眠中。
這一睡,睡了將近一個月,待到醒來的時候,一切已經物是人非,那時候的盤迦玉無比後悔,自己到底還是低估了那羣人渣的齷齪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