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雙洛跟盤迦玉兩人分手後便徑自朝傷病員營區走去, 這地方因爲前段日子的中毒事件目前是人滿爲患,很多輕傷員都被移到了普通營房去,只餘下一羣上吐下瀉到腳軟的病人。帳篷裡的氣味很是難聞, 交雜着汗臭、血腥跟濃烈的藥味, 傷病員全身無力地交錯躺着, 有的人隔三差五的□□幾聲, 有的人索性閉着眼睛挺屍。
鳳羽營的女兵沉默而麻利的穿梭其間, 姣好的面龐上滿是汗水,表情堅毅。
楚雙洛讓自己適應這裡讓她有些難受的環境後,緩步走入。
“雙洛, 你來了啊!”
不遠處正在洗布單的一對圓臉姐妹花立刻看見了她,姐姐楊柳跟妹妹對視一眼, 放下手裡的活迎了過來。
微辛的皁角氣味撲鼻而來, 雙洛含笑看了看楊柳滿是泡沫的十指, 輕聲說道:“我過來看看,你忙你的。”說着側頭朝楊梅露齒一笑, 因爲醫護這邊總是缺人,雙洛想着自己沒什麼需要人照顧的,於是將楊梅遣到這裡來幫忙。
近看起來,這兩姐妹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她心裡不合時宜的走神了。
楊柳聞言,輕輕挑眉:“夏恆不在。”
雙洛一愣:“他傷好了嗎?”這麼快嗎?不對, 如果傷好了, 此刻他早就跟着永安公主南下了。
“那他現在住在哪個營?”她想了想, 問道。
楊柳搖了搖頭:“還住在這, 就是出去走走而已。”
“哦……”雙洛下意識點頭, 原來是出去散步。
楊柳卻突然壓低了聲音,靠近雙洛耳邊說道:“他去了土牢那裡……”
雙洛恍然大悟, 纔想起明鋒目前還被關押在那處待審。也是他運氣不好,被捲到這種事情裡面,一個富貴公子哥又白白吃了多些苦頭。
思及此,雙洛摸摸鼻子,嘿嘿笑了下:“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啊!好不容易騰出空來看他,結果他倒去看別人了。”
楊柳的表情卻很嚴肅:“你想到哪去了?我這是在提醒你多多留意他!”
“爲什麼?”
楊柳有些無奈:“我不知道你跟盤提督與這個夏恆什麼交情,怎麼絲毫不疑人?”她的聲音更加低:“他的傷其實早就可以隨隊離關了,卻執意要留在這,我看盤提督對此睜隻眼閉隻眼的,也不好再說什麼,怎麼你也當做理所當然呢?”
雙洛內心撇撇嘴,那是因爲她們兩個都知道明鋒是無辜受累,以夏恆跟他的交情,執意留下也無可厚非。
“夏恆只是不放心他兄弟而已,你多慮了。”雙洛如是說,楊柳卻對她的說法不以爲然,不過她也不想在這上面多耗,立刻轉了話題。
“穆參將似乎有意帶兵出擊?”
雙洛目光一凝:“出擊,穆參將什麼時候這麼有膽色了?”
“據說有消息回報,此地一路去太原,除了些散兵再無穆人,穆參將之前被永安公主打壓的厲害,大捷之中一功未立,當然想趁此機會去討個便宜,不管殺幾個抓幾個,回來軍報上潤色潤色都是主動追擊,大功一件。”楊柳語調微諷。
雙洛卻嘆了口氣:“這裡是他的地盤,朝廷沒有部署下來前,守將可以便宜行事,目前也只有盤老大暫時彈壓住他們……”隨着永安公主漸行漸遠,井陘關中雙方實力此消彼長,她不知道這種不穩的局勢還能維持到何時,而最關鍵的人物就是盤迦玉。
如果說關裡那羣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將是一羣失控的瘋馬的話,盤迦玉就是唯一能制住他們的鞭子跟繮繩,不僅是因爲她的軍銜跟戰功以及在軍中的威望,還有她親手訓練出來留在娘子關隨時接應的新募軍,有何異變,四萬五千兵馬急行半日可抵。
如果哪天鞭子跟繩子斷了,後果不堪設想。
盤迦玉壓力很大。
“郎上坡喲~姐上坡喲喂~”
若是楚雙洛知道傳說中壓力極大的井陘關關鍵人物現在卻在唱山歌,可能會吐血。
井陘關裡中部的密林中,盤迦玉正對着彎彎上弦月練嗓子,她今天贏了楚雙洛,所以興致頗好,索性坐在河邊,脫了鞋襪將雙腳泡在冰冷的水裡,洗腳。
她整個人仰躺在草皮上,頭上是彎月,腳邊流淌着河水,似乎有膽子頗大的巖魚湊過來,輕輕觸碰着雪白的腳趾,觸感微癢,無比愜意。
“叫聲喲~哥哥喲~”
盤迦玉彷彿回到了自己小時候,山澗竹林,藍衣少年回頭,伸手握住她滿是銀鐲的手腕,將她拉上瀑布下的巨巖,彩虹之下,雲霧之上。
“情朗哥哥喲咿喲~你等等我喲喂~”
軍中按理是不許大聲喧譁的,更不用說是唱這些火辣辣的情歌了,可是盤迦玉不管這些,目前井陘關她官最大,說話最算數,她想唱歌還有誰敢攔?
唔,或許高靜敢……
想到這個名字,盤迦玉猛地一驚,聲音不由自主的小了下來,改作了哼小曲。
一陣涼風颳過,盤迦玉本想附庸風雅吟一首“涼風有幸,風月無邊”之類的酸詞,不期然聽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樂聲。
“誰!”她喝問,警惕的坐了起來。
四周無動靜,那樂聲卻漸漸清晰了起來,嗚咽着,如泣如訴,正是剛纔盤迦玉唱的山歌曲調。
盤迦玉站起身,側耳細聽,神情漸漸緩和了起來,這是瑤笛,他們南瑤特有的樂器,可能是正在養病的南瑤土兵正好撞見她唱歌,於是起意做和吧!
此番想下來,盤迦玉就開始覺得之前是自己太敏感了,不由放鬆了警惕,靜靜等待吹笛人出現。
樂聲越來越近,伴隨着極輕的腳步,突然有低沉的男聲傳來,熟悉的語調,熟悉的歌詞,熟悉得讓她全然怔住。
“我走三步喲退兩步喲喂~不是喲~等你喲~”
“情郎哥哥喲~咿喲~你等哪個喲喂~”
盤迦玉在歌聲中低下頭,手指緊握成拳,然後又鬆開,又握起,她的肩膀微顫,表情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卻讓人覺出了無邊的迷惘。
“言哥……嗎……”
歌聲漸息,殺機驟起。
只聽得微不可察的簌簌數聲,幾根暗黑的細針突然劃破月色直撲向猶自沉浸在往事之中的盤迦玉。
暗影之後一雙眼睛冷靜的看着那些細針,似乎在等待它們扎進女子身體的那一刻。
它們速度很快,快得盤迦玉只來得及擡頭。
嚓嚓嚓。
就在她擡頭的前一刻,盤迦玉手裡的彎刀已經擋在了自己身前,籠出了一陣漂亮的刀光,將那些毒針盡數擊飛出去。然後循聲轉身,換位,左臂輕揚,扣動了袖中的瑤弩,小巧的□□只擊下了幾片樹葉跟小半片布,伏擊的刺客已經躍到了她身後,腳尖輕點又是幾個騰躍,避開盤迦玉的彎刀,同時輕撫脣邊的短笛,又射出幾枚牛毛粗細的毒針來。
這幾針幾乎是貼着她的身子射過來,想避開根本不可能。
盤迦玉足下平地拔高三尺,馬靴輕點,將那幾枚毒針踢了開去,這動作看似輕鬆,力道跟功夫卻要求極高,待到她落地時,額頭已經蒙了一層薄汗。
與此同時,她的彎刀已經迅速上挑,疾刺來人喉嚨。
兩人一觸即分,再落地時,中間已經隔了老遠的距離。
“既然是南瑤人,爲何害我?”盤迦玉長吐一口氣,彎刀斜指,沉聲問道。
喀拉一聲輕響,刺客手中的瑤笛縱向一分爲二,他緩緩擡起頭,露出帶着半片面具的臉,雙脣似乎輕輕勾起一個笑來。
“盤提督是在顧憐自己的族人嗎?”他的聲音略啞,帶着意料之外的魅惑。
盤迦玉將心一凜:“你是誰?受誰人指使,一切坦白後,我饒你不死!”
來人卻低下頭,右手拂過自己的腰間,低聲笑道:“鳳凰河畔,有女採花,佳玉爲飾,顏若舜華。”
盤迦玉臉色煞白,雙眼死死盯住他,似乎他念的這幾句不和韻律的句子有着難以預料的魔力,狠狠穿過了她的心臟。
他亮出一柄銀匕首,擡眸,眸中滿是冷酷的笑意:“小姐,天孫大人在冥河等你呢……”
匕首輕輕划向了他自己的喉嚨,盤迦玉心頭一緊,迅速錯身上前,奪下他的匕首,恨恨道:“你怎麼知道這些的?言哥他……”
來人的脣微微張開,瞬間有白亮的光華劃過,盤迦玉情知不妙,卻已經來不及了。
清脆的聲音戛然而止,彎刀跟匕首同時落地,盤迦玉臉色更加蒼白,雙眼看着對面的人,俱是驚疑跟惱怒。
她的手捂着胸口,面露痛苦,脣緊緊抿着,卻仍然有暗色的血不斷地涌出來。
“關心則亂,小姐似乎忘記南瑤人的舌頭下總是留着後招的。”刺客輕輕擡手一推,盤迦玉就僵直的倒在了地上。
“都離開八年了,誰還記得這些……”她苦笑低喃道,發現自己連一根手指頭都擡不起來。
左肩被不知名的金屬片劃了一道口子,麻癢難耐,毒迅速擴散開來,讓她的神志有些不清,連感覺也遲鈍了,她勉強爬起來,想去摸刀,卻被一雙靴子狠狠踩在手上,用力碾着。
此時此刻她居然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那刺客彎下身來,拾起匕首,正要刺下去,卻見盤迦玉突然擡起頭,目光瞬間清澄無比:“……是你?”
刺客不語。
“是趙言要殺我?”
刺客一愣,匕首毫不留情的落了下來,血花四濺。
然後他搖了搖頭,語帶憐惜:“不是。”
盤迦玉卻似鬆了口氣,頹然倒地,頭一歪,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