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米行?”暮色深沉之中祁慎深褐色的瞳仁微微顯出一抹黛色,側身正色看向雙洛:“爲什麼?”
“我想打聽一個人。”
“白子修?”
“嗯。”雙洛一驚,爾後坦然點頭,她曾經告訴過祁慎自己在白家的事情,以他的敏銳,能立刻聯想這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倒不如一開始就開誠佈公。
祁慎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指蹭了蹭鼻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候鞭炮聲已經稀稀拉拉進入尾聲,院子裡四處瀰漫着青白的煙,他的面目突然就在這煙霧中變得模糊不清,那剛毅的面部輪廓一晃就變做了另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總是覺得很面熟的一張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雙洛下意識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時,煙霧已經完全散去,祁慎還是以前的老樣子,還是那個不說話時也帶着三分戲謔的笑容的俊逸男子。
“我餓了!”他嚷嚷着,大步走了過來,伸手就隨隨意意環過她的肩頭,重重拍了幾下:“吃了飯再說吧!”
“哦……”在老兩口子盛情的熱切目光下,雙洛不甚情願的被祁慎推搡進了堂屋。
窩頭,鹹臘肉,苞谷麪包的餃子,幹醃菜,老大夫爲了應年年有餘的兆頭買的一條黃河鯉,以及特意爲雙洛準備的小米粥,就構成了她在這個世界第一頓團圓飯。
雙洛緊緊握住手裡的筷子,眼前簡陋的的飯菜冒着騰騰熱氣,帶着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讓她不由自主地鼻頭髮酸。
“小楚,別顧着發愣,快快多吃點啊!”
大娘是熱心腸的,將好菜一個勁的往她碗裡塞,堆成高高一座小山。
“……恩……”喉嚨有些澀,她哽咽了一下,方找回自己的聲音,低頭間撇到一邊同樣捧着碗的祁慎,她才發現,祁慎的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尤其是大娘替他夾了一塊魚到碗裡時,那表情,隱隱的似乎有些受寵若驚。
雙洛心裡輕聲一嘆,這個人,估計從來都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吧……
古人云,每逢佳節倍思親,雙洛坐在這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團圓飯上,開始想家了。裕言的父親做了很長時間的駐外大使,所以家裡過舊曆年時總是她,爺爺,還有裕謹一塊,爺爺平素嚴謹,即使是團圓飯上也一板一眼,奉行食不言寢不語,繁複的各色菜式流水般上來又下去,一坐就是兩小時,這對性子跳脫的裕言來說簡直是煎熬,再加上年初一開始的忙碌社交,真是苦不堪言。
裕謹曾經打趣說,裕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過年。
可是,現在雙洛卻開始想念這苦不堪言的年節了。曾經有人說過,父母親人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以無條件包容你過錯的人,雙洛以前對此不以爲然,可是回顧自己在這個世界失敗的半年時光,她發現,她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刻起,就在潛意識的尋找親人。
最開始,她找到了子修,然後又是文墨,最後兜兜轉轉回到原地,一身傷痛,一身孤寂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
是的,錯的離譜。
雙洛大筆一揮,在自己的過去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爲什麼要去找可以包容自己的人呢?與其犯了錯去期冀別人原諒或者安慰,不如就不要犯錯好了。
想到這裡,雙洛開始狼吞虎嚥,將一切不實際的兒女情長拋諸腦後。
曾經說過要跟她一塊過年的男人,她不敢讓自己想起來。
這個世界第一頓年夜飯就在其樂融融的氣氛下告一段落,雙洛一邊幫大娘收拾碗筷,一邊心裡還惦記着之前說的白家米行的事情,回頭看了幾次祁慎,後者卻對她的目光渾然不覺一般,光顧着跟老大夫胡聊海聊,最後居然還聊到外間院子裡去了。
“小楚啊,我看阿慎這人不錯啊!”今天大娘興致極好,在跟雙洛回顧了自己輝煌的做媒史後突然開口,臉上還帶着曖昧的笑。
雙洛心裡翻了個白眼,嚷道:“大娘,我才十五歲,早着呢!”
“十五還早?大娘我十四歲就跟了我家那口子了!你這麼大的時候連孩子都有了,可惜啊……”
雙洛心裡一個激靈,不好,又勾起大娘的傷心事了。大娘跟老大夫本來是有個兒子的,可惜十年前永嘉之辱中死在雁門關外,老大夫行醫半生,活人無數,最終卻救不了自己的兒子,真是讓人感慨。
“這個是你要的東西。”屋裡面兩個女人洗碗聊天,屋外老大夫拉着祁慎,遞過去一個布包。
祁慎微揚了下眉,打開布包,看了看,露出了滿意的笑來:“就知道找你一定行!”
老大夫滿是皺紋的臉卻不見欣喜,反而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大人的吩咐,屬下自是要全力以赴。”
祁慎怔了怔,喟然一嘆:“你在大周也呆了大半生了啊……”
“老婆兒子都交代在這裡了,我現在也不求什麼了,只想好好收養個孩子,安度晚年。”老大夫表情平靜。
祁慎沉默,點了點頭,想了想方說道:“我會跟裕昊大人稟明,許你一個平安的晚年。”
“屬下先謝過大人……”
“……那個……你兒子的事……”
老大夫終於露出一絲悲慼,重重一嘆:“那傻孩子不懂事,一心想着殺敵報國,他哪裡知道,哪裡知道……”
話到最後,顛來倒去就那麼幾個字。
他哪裡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北穆的探子呢……祁慎心裡接道。他忽然間就覺得有些厭煩跟壓抑,堆在心頭百味陳雜,不由自主的想擡起頭看月亮,直到看到頭頂一片灰濛濛時纔想起,今天大年三十,並沒有月亮的。
“沒星星沒月亮的看什麼看這麼認真呢?”
身後傳來青春四溢的笑聲,緊接着肩頭捱了一記,祁慎轉過身來,臉上依舊是慣常的笑容:“裡面事情完了?”他這才發現老大夫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雙洛聞言故意皺眉:“我怎麼覺得一直是你老人家事情比較多呢?之前跟你說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祁慎呵呵一笑,不答反問:“你去那裡做什麼?”
雙洛皺了皺眉:“你也知道,之前定城出事,白家等於是倒了的,上太行山之前這一路我也留意過,白家的產業幾乎都關門大吉了,可是……我這段時間發現,這裡的米行還在營業,所以想去碰碰運氣。”
“你覺得,會是你的那個小夫君又回來重整家業了?”祁慎的語氣不善,帶着冷靜的嘲諷。
“你不願意我去是不是?”雙洛極不喜歡他此刻的語氣,擡眼瞪他。
祁慎聳肩,遞過手裡的布包:“通關文書以及戶籍證明我都辦出來了,就打算明日啓程北上,你這時候還要拖延時間嗎?”
“這麼急?”雙洛瞪大眼睛看着手裡的東西,自己的那張寫着楚遲,男性,沁陽人士,出關行商,上面一應手續俱全,蓋着紅紅的官印,幾可亂真。
“北穆圍忻州三日,破城只是時間問題,再不趕着出關,一旦太原城破,後無險地,大周唯有封關備戰,那時候我們就出不去了。”
雙洛一滯,心情複雜,沒想到祁慎居然真的打定主意要帶她去北穆。
“你之前跟我推斷說子修可能會在北邊啊……”她再次確認道。
祁慎露出不耐:“打戰也要錢,白家偌大產業,他們不會完全不顧,基本會將孤兒寡母擄了去然後設法吞掉家產。”
其實更正常的可能他沒有說,以某人素來物盡其用沒用作廢的行事作風,這個孩子如果一點能耐都沒有的話,凶多吉少。
“所以你完全沒有必要去那裡打聽,到了北穆我一定幫你找那孩子!”
雙洛臉色白了白,還是搖了搖頭:“我想去看看,這樣……我們明天就去,然後問完我就走。”
“不然……我真的不甘心啊!”
她伸手扯了扯祁慎的衣袖,晃來晃去,仰臉看着他,露出祈求的表情。
祁慎的心兀得跳快幾下,有些狼狽的將袖子扯出來,側過身去,不再看她。
“阿慎——”雙洛難得這般喊他。
祁慎重重一嘆,道:“好吧,明天一早就去問!”
“我們店換東家了。”
雙洛一大早就跑去白家米店敲門,大年初一是不營業的,雙洛一陣狂敲亂打才叫出一個夥計,詢問一番得到的答案卻讓她好生失望。
“怎麼會這樣啊?”她不甘心的問道。
那夥計搖了搖頭:“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本來聽說定城被屠了我們都不抱希望,打算關店散夥了,誰知前段時間突然來了一個年輕人,拿着我們店的房契地契還有我們自己當年籤的工契說少東家將白家產業委託給了他,以後小店照常營業,一切聽他安排調度。”
祁慎眼微微眯起,問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小的不方便透露……”店小二面露難色。
嘩啦!
幾錠碎銀子扔到了桌案上,小夥計盯着銀子嚥了咽口水,將心一橫,湊過頭來低聲道:“是個極年輕漂亮的小夥子,看着跟個瓷娃娃似的,行事卻頗狠辣啊,據說這一帶的店鋪掌櫃都被他鎮的服服帖帖,不敢有絲毫二心。”
“他現在在哪?”雙洛急忙問道,她想,找到這個人的話,一定能知道子修的下落。
小夥計看了眼祁慎,面露猶豫,祁慎好整以暇又扔出兩錠碎銀。
小夥計小心翼翼將銀子攏到袖中:“新東家忙着呢,昨天大年夜的到店裡交待了幾句,這不年都不過就直奔太原了,據說得好段時間纔回來。”
“太原?”雙洛連忙轉頭跟祁慎交換了個懇切眼神,後者不動聲色的有壓出一錠銀子,威脅道:“我們跟你打聽的事情不許透露給其他人,否則……”
他指間用力,瞬間那錠碎銀就被壓成了薄薄的一張餅狀。
小夥計忙不迭一陣點頭,嚇得話也說不出來。
“我要去太原!”一出門雙洛就說道。
祁慎頭也不回,徑自扯着馬繮繩,道:“也行,反正順路,可是速度要快!趕在北穆人之前進城!”
“好!”雙洛應了聲,疾步過去,接過祁慎手中的繮繩,動作乾脆流利的飛身上馬,然後鞭子一揚,搶先一步向城門馳去。
祁慎低頭笑了笑,晃了晃鞭子,也緊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