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4 忍辱(下)

山莊裡的梅花開了,紅豔豔的的幾簇,映着皚皚白雪,分外奪目。

冬梅傲雪,今年卻開的格外的遲。

閒雅暗自想着,將目光收回,再次落在了身前站着的七師弟王小北身上。

“三師兄啊,大師兄還沒有想好怎麼處置地牢裡那位嗎?眼看這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我看那姑娘身子骨不好,那地方陰溼陰溼的,也不知道熬得過幾天啊……”

這位師弟論年紀比他還要大,本來是山外一個醫生,性子一向唯唯諾諾,只癡迷於醫術研究,整個山莊裡除了師父,就他醫術最好。

“待我再問問大師兄。”閒雅淡淡說道。

“那是最好最好……”王小北面露欣喜,連連點頭,倒讓閒雅有些意外。

“你這麼高興幹什麼?”

王小北摸摸後腦勺,不好意思笑了笑:“沒事沒事,醫者父母心嘛……其實那姑娘看着不像壞人……”

閒雅冷嗤,世上誰又看着像壞人?

他搖了搖頭,對自己師弟的榆木腦袋錶示遺憾,然後移步朝師父的小院走去,師父的屍體還停在那裡,按着文墨的意思,還沒有早早入土。

師父去世,最傷心的就是大師兄了,自那夜後,他已經衣不解帶在靈前守了三天三夜。

突然,他停住腳步,轉頭問向王小北:“她還是不吃東西?”

“她還是不吃東西?”

閒雅擡眼瞟了眼跪守在靈前的文墨,將之前王小北的話思量了一遍,說道:“不是不吃,是吃什麼吐什麼……”

面前的男子沉吟片刻,只是點點頭。閒雅偷偷擡眼打量,只見他穿着一身孝服,端正跪在棺木前,連側影都顯得格外的肅穆。

“你還有要說的?”文墨見他還在,於是問道。

閒雅低下頭去,想了想,問道:“不知道大師兄打算怎麼處置她,這樣關下去不是辦法……”

“再等等罷……”文墨卻是一嘆,滿是惆悵。

“可是……只怕楚姑娘也熬不了多久了……”他想起之前莫名出現的飛刀,想了想,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其實他也摸不準自己大師兄的心思,明明已經有了定論,卻只是將那女子關着,沒有其他動作,還派了自己最親信的人去守衛,不像是拘禁,倒像是在保護她。

可是哪有人這樣保護人的……閒雅想着想着,自己都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

聽了他的話,文墨輕輕攏袖,掩在袖底的手握緊成拳,讓指甲深深嵌在了掌心。

“再等等罷……”他還是這一句。

“是!”閒雅應下,又說道:“大師兄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體。”

幾天下來,閒雅眼睜睜看着文墨憔悴,滿臉倦色。也對,師兄跟隨師父的時間最長,感情也最深,如今死於非命,嫌疑最大的卻是自己帶回來的女孩,他暗自心想,如果是自己,遇上這樣的事情,會不會直接垮掉?

其實閒雅已經將雙洛的處境極力輕描淡寫了,山莊裡的地牢其實不過是幾個地下巖洞,潮溼陰冷,還有寒風夾着雪花從巖峰裡涌進來,沒有一處是暖和的。地牢裡只有一牀破棉絮,還是負責守衛一個弟子實在看不過去了,才送進來的。

雙洛整日就蜷在這棉絮裡,累了就睡,醒了就熬着,渾渾噩噩分不清晝夜。除了水,她什麼都吃不下,文墨並沒有剋扣她的伙食,可是雙洛每每看着送來的飯菜,卻只覺得像是一盤盤蟲蠍螞蟻爛泥石頭,沒有絲毫食慾,勉強嚥下去,也像是把石頭吞到肚子裡,緊接着就是狂吐。

她知道這樣子下去不行,可是,連自己都沒辦法強迫自己吃下食物。

於是只能喝水,餓了就喝,將冰涼的水盡數灌進胃裡,填充飢餓帶來的空虛。

或許,從文墨推開她的那一刻,這具身體就抗拒活下去了。

雙洛仰躺在棉被上,有氣無力的想着,然後就奇怪了,明明自己不是那種輕易放棄生命的人啊……可是,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只要稍微想起一點來,心就像被剪刀反覆絞着一般痛苦萬分。

她忍不住□□出聲,打破了地牢裡死一般的寂靜。

這時候,外間卻來了一點火光,雙洛以爲是平日裡巡視的弟子,連頭也不擡。那火光卻停在在了自己面前,沒在離開,明亮的光線逼得雙洛閉上眼睛。

然後,她就聽見了一聲輕嘆,雙洛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緊接着眼淚就止不住的涌了出來。這一聲嘆息原是她極熟悉的,幾個月來,她無數次聽到,在自己頑皮耍小聰明的時候,在自己任性半真半假撒嬌的時候,在自己做錯事的時候,在自己不小心傷着自己的時候,他總是蹙眉看她,然後這般一嘆,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吱呀一聲,鐵門開了,熟悉的沉穩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清楚楚的傳到她的耳中。雙洛側過身去,背對着來人,緊緊咬脣,不讓自己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腳步聲這時卻突兀的停了下來,來人似乎也猶豫着要不要靠近,雙洛知道他在看着自己,惶惶間生出了更多的難過,還有怨恨。

她剛想開口趕他走,卻又聽到一連串的腳步聲,緊接着自己被緊緊抱住,耳邊響起連綿悠長的呼吸聲。

“爲什麼不吃東西,你就這麼不想活了嗎?”來人的聲音暗啞低沉,壓抑着某種她認不清的激烈感情,不知是恨還是其他。

雙洛冷冷一笑,不答反問:“你信我嗎?”

身後的男人卻只是沉默。

這樣的人……雙洛滿心終於心死,滿心都是恨意,只覺得在他懷裡多待一刻都是恥辱,拼力想掙脫出來,卻被他抱得更緊。

“我不能讓你死……”

“你不用這樣假惺惺!”雙洛一時間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力掙開,甩手扇了文墨一巴掌。

清脆的一聲,在空曠的地牢裡迴盪。

雙洛這時候終於看清了文墨的樣子,他的臉半隱在黯淡的燭光之中,表情卻是她所未見過的悲傷,唯有一雙眼,還帶着灼灼的火焰。

她勉強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之後再沒有絲毫的力氣,直接癱軟在地上,意識漸漸模糊。

有什麼……輕輕的落在她的脣上?

有什麼……緊緊貼在自己的小腹跟背脊?

雙洛迷迷糊糊中疑惑,只覺得一股溫潤的氣息緩緩順着背脊一路向下,包裹住自己的五臟六腑。漸漸的,四肢回暖,漸漸的,全身都有了力氣,漸漸的,思緒也變的清明,雙洛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依舊是文墨微蹙的眉心。

心生厭惡。

除了厭惡,還有別的情緒,似乎是心痛,似乎是厭倦,雙洛無力的想着,也許他終於厭倦了這種容易沉淪迷失的溫情,這種道貌岸然的反覆無常。

既然不信她,既然要殺她,又何必浪費自己的修爲來救她?乾脆點,對誰都好!

她狠心甩開文墨的手,低聲一笑,笑聲淒涼:“我到底喜歡你什麼?”

文墨欲言又止,卻沒有在握住她的手,只是靜靜聽着她的話。

“先生曾經說喜歡我……我那時候很高興……因爲我也喜歡先生……可是……我錯了……”

“先生……我們都錯了……”

“你若是喜歡我……就該全無保留的相信我……在別人傷害我的時候保護我……”

“……要麼恨我……要麼愛我……而不是現在這樣……你現在這樣就是在折磨我……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我以前錯的離譜……總是太依賴你……離開你就一事無成……”終於還是受不住文墨的目光,雙洛將臉埋在了雙臂之間,不再看他:“我錯了……我不該喜歡你……喜歡到變了一個人一般……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先生……你覺得認識我這麼久,我像是會殺死居士的人嗎?”

文墨下意識搖頭。

雙洛卻沒看見,徑自說道:“先生,我問你……”

“……什麼?”

“居士的屍體是在哪裡被發現的?”

“密室裡面……”

雙洛擡頭,露出某種奇怪的笑容,看向文墨:“我言盡於此,居士是我殺的,先生你不必顧忌,儘快動手吧!我只希望下輩子,我能遇上一個人,他極喜歡我,即使我犯下滔天的罪也依然喜歡我!”

文墨的臉煞白,猛然起身,背對着雙洛,肩頭起伏,似乎壓抑着極大的情感,他沉默半響,方啞聲說道:“雙洛,你等着,對你,我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