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現在呢?”葉宋又問。
蘇靜道:“現在,先把箭折斷吧,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拔箭。”
葉宋便一手穩住蘇靜的後背,在儘量不弄痛他的情況下,費力地用另一隻手掐斷了箭支。這沙漠裡的夜色雖蒼涼孤冷,有種粗獷豪邁之感,可實在不是一個久留之地。
葉宋和蘇靜上馬,後已無退路,就準備繼續往前走。
只不過蘇靜再坐在葉宋後面,她不放心,生怕他一會兒又暈了過去亦或者沒有力氣抓緊她,像先前一樣從馬上跌了下去。蘇前面,葉宋也不放心,因爲他的傷在後背背心,如若不小心碰到了傷口,箭頭再往他皮肉裡鑽深分毫都是莫大的危險。
於是最終葉宋猶豫了一下,坐在蘇靜的前面。只不過她跟之前一樣,轉過身去背坐在馬上,面對着蘇靜。蘇靜愣了一愣,葉宋把繮繩交到蘇靜的手上,道:“赫塵很聽話,你看着馬,我看着你。”
她這等於是將自己的生死都交到了蘇靜手上。蘇靜說往什麼方向走便往什麼方向走,說何時停便何時停,她都不會有一句怨言。
夜風也靜止,空氣中不再有嗆人的沙塵。月色把一座座沙丘映出一幅幅水墨畫一般,簡單又幹淨。赫塵的馬蹄在沙丘上留下一長串孤單寂寥的腳印。蘇靜與葉宋面對面,他始終半舉着眼簾看着前方的路,竟連低下眼簾看葉宋一眼就覺得有些悸動。
可能是葉宋表情裡一覽無餘的認真和堅韌,不容被人褻瀆,也那麼的赤·裸裸。蘇靜眼尾的餘光,卻一次都沒有從她臉上移開過,那種感覺彷彿很熟悉,是他曾經一直想要去追逐的。
蘇靜突然打破了凝了很久的沉默,問:“我們以前,是不是也這樣親密?”
葉宋愣了一下,擡頭頭,直視着蘇靜的眼睛,身體微微往後仰,神色安靜地說道:“有麼,我記得我們以前並不熟。”
“那爲什麼你會覺得你欠了我。”
“我不喜歡欠人人情。”
蘇靜看了她半晌,不再追問,而是淡淡道:“你可靠近一些,一直仰着身子也累。況且靠近了還可相互取暖,不至於在沙漠裡被凍壞。”
葉宋是覺得身體很僵硬,而且周遭也十分寒涼。良久,她才動了動身子,試探着仰了回來,緩緩靠近蘇靜。在翻過一座沙丘,上另一座沙丘時,因爲有些坡度,葉宋的身體不可避免地倚進蘇靜的懷中,她雙手抵着他的胸膛。蘇靜揚了揚繮繩,若有若無地扣緊葉宋的後腰。
這時突然又起風了,逆風變成了順風。蘇靜的話語聲也順着風傳進了葉宋的耳朵裡:“我不知道我們從前是怎樣,如有讓你難過的地方,都是我的錯。”
葉宋又冷又渴,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如果你有什麼錯的話,唯一的錯就是遇上我。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她也累極,額頭貼着蘇靜的胸膛,一搖一晃間睡意上涌,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只是蘇靜說什麼她就隨口接話而已。
“你自責。”
葉宋點點頭:“自責到恨不能我們從來沒認識過。倘若阿青的雙腿因爲我斷了,我可以努力讓她重新站起來;蘇宸救我一命,我可以救他一命還給他;可就是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好像我拿命還你,都不夠。”
“這麼嚴重。”
葉宋勉強地扯了扯嘴角,說:“是這樣。可能人覺得最珍貴的是永遠得不到的和已經失去的。”
後來葉宋依靠在蘇靜懷裡睡着了。風從蘇靜的背後吹來,吹起了他的廣袖和發線,浸着涼涼的溫度,恰到好處地爲葉宋擋了風沙。他看着遠處,雙眸也剪着那月光,瑩瑩發亮。
“葉宋,你到底是誰。”
葉宋是在微微的火光光亮和溫暖中醒來的,她發現自己正躺在沙子上,身上蓋了蘇靜的外袍。她坐起來一看,震驚了,時值半夜的樣子,月上中天明星璀璨,眼下所至之處已經不是一座座無邊無際的沙丘了,身後是沙灘和針葉樹林,面前卻有一條寂靜流淌的河流。滿天的星子都倒映進那河流裡,美麗非凡。
是綠洲。
赫塵正在河邊歡快地揚蹄,俯頭狂喝水。
葉宋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也再感覺不到夜晚的寒涼,掀了外袍便跑到河邊,直接把頭埋進水流裡,盡情地喝飽水。後猛地揚頭探出水面,溼淋淋的長髮甩出了水花,她長吸一口氣,臉上的沙塵已經被洗淨,露出乾淨的皮膚,滿是晶瑩的水珠。繼而她就開始迅速地寬衣解帶了,就算是涼水也忍不住要跳下去清洗一番。可就脫到一半,將將寬下里衣露出白皙圓潤的肩膀時,冷不防身後傳來一道尷尬的低咳聲。
葉宋霎時就頓住,僵硬地回過頭去,居然看見蘇靜還坐在火堆旁。她這才意識了過來,自己不是一個人進入到這沙漠的綠洲的。她醒來第一眼看見了水,就直接把旁邊一個大活人給忽略了……
葉宋默默地拉回肩膀下面的衣裳,聽蘇靜遲疑着道:“二小姐洗澡並沒有錯,只不過男女有別非禮勿視,我在這後面看得見的話,理應提醒一下二小姐我的存在,否則非君子所爲。二小姐也可以繼續洗,我去林子裡坐一會兒即可。”
隨之身後便沒了響動。葉宋回頭看時,恰恰見蘇靜的身影若有若無地隱匿在身後的林子中。
如今的蘇靜已不同往日,葉宋知道就是邀請他看,他也不會看的。
於是她沒有再耽擱,繼續脫掉了裡衣,入了水,就着清亮的河水清洗了一番。雖然剛開始較冷,可洗過了之後渾身都暖和,還神清氣爽。先前的一切疲憊都被驅之若霧。
葉宋坐在火堆前喚了兩聲,蘇靜才從後面林子裡走出來。她轉到蘇靜的身後,惦記着他背後的箭傷,道:“我幫你拔箭吧。你先等等,我去樹林裡看看有沒有可以療傷的藥。”
說着葉宋就跑進了林子。這林子很稀疏,草葉都成針尖狀,硬一些的還能扎手。她尋尋覓覓了一陣,終於在樹腳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種開得很小朵的花。此花名爲“朝顏”,與一般的牽牛花相差不大,可卻有療傷的功效。只不過可能是生長在沙漠裡的緣故,與平時的朝顏又有些不同,花的棱角更爲鮮明張狂了些,約莫是水分和土壤的問題導致的。
朝顏的葉子也有些扎手,葉宋連根帶葉地拔了一些出去,在河邊洗乾淨,才坐到蘇靜背後。
葉宋見血和蘇靜的衣服黏在了一起,深深皺着眉頭,問:“介不介意我把你背後的衣服撕了?”還不等蘇靜說話呢,她就已經自己動手開撕了。
蘇靜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傷口裡都捲了沙子,看起來觸目驚心。她拿了布料去洗乾淨,然後回來一點點幫蘇靜清理傷口,再將朝顏嚼爛了敷在他的傷口上。
“你怎麼找到這片綠洲的?”葉宋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心裡揪得陣陣難受。
“依靠風向。”蘇靜語氣平和地說道,“沙漠這個環境裡風力循環,從冷吹到熱,白天的時候綠洲比其他地方要冷,便是逆風,晚上綠洲比其他地方要暖,便是順風了。”
“這你也懂。”葉宋手處理傷口時若有若無地撫上他傷痕累累的背脊,涼涼潤潤的。
蘇靜直了直背,呼吸有些重,道:“以前打仗的時候總結起來的……你,能不能不要碰那裡?”
“哪裡?”葉宋疑惑。
“……脊骨。”
雖然葉宋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既然蘇靜讓她不碰,她就儘量不碰,可拔箭的時候卻不能不碰,手指抵着他的脊骨,道:“就這一會兒,你忍忍就好了。”她也沒有經驗,手輕輕捻住那枚箭,有些遲疑,“能拔麼?會不會失血過多,或者是傷及五臟六腑?”
蘇靜微微有些氣喘,道:“這個位置還不算糟糕,不拔也得拔,箭頭留在裡面太久也很危險。管不了那麼多了,你儘管一試吧。”
葉宋手也有些抖了起來,問:“若是,有生命危險怎麼辦?”
“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蘇靜語氣淡然,彷彿早已看透生死,“生死從來都不由我,死前能夠救二小姐一命,也不算白白犧牲。”
葉宋頓了頓,擡高了聲音:“你想死?”蘇靜不說話,她便又問,“是不是娀兒不在了以後,你便沒有了勇氣活下去?現如今陰差陽錯救了我,你就可以有一個理由去死了?”
失去所愛的痛苦,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體會。他的過去與現在,錯綜複雜,卻讓葉宋在此時此刻了解到他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心情。在認識她以前,他就是抱着這樣的心情不由自己地活過來的。
一朝家破人亡變成了孤家寡人,蘇靜找不到活着的意義。他已經忘了,他是在認識葉宋以後,才清晰地感覺到活着的意義的。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早已經打算忘記這段糟亂不堪的過往回憶。
葉宋笑了一聲,也很平靜,又道:“別傻了,你自己不是都說了,娀兒已死去多年,你就算這個時候死了也不可能找得到她。至於我麼,我不是也說過,你要是死在了這沙漠裡,我也不會活着走出去。你的屍體不會被運送回京,和你亡妻合葬,倒有可能和我一起曝屍荒野,最後共同被這黃沙給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