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聲回頭,直視着阿詩瑪幽黑深遂的眼睛,問道:“阿詩瑪大祭司還有何要事?”
阿詩瑪有驚疑不定之色,一時卻未說話,我微微一笑,和聲道:“阿詩瑪大祭司,我們中原有句話叫‘事不過三’,同一種手段已經對我施用了兩遍,你覺得第三遍還會有效嗎?”
我話一出,入席以來就神色不動的彝彝大吃一驚,阿詩瑪更是驚得連桌邊的酒杯都掃倒了。酒杯落地,大堂兩邊的夾壁就響起了一陣騷亂,人還沒出現,悶不吭聲的林環就已經搶前一步一把抓住離她最近的羌良人,把她拉到我身邊。
堂下的歌舞姬已經快速的退走了,只剩下不斷涌出刀槍並舉對着我們的教壇衛士,這鴻門宴的流程熟練的得緊,想來並不是一次兩次設這種宴會。
暗裡施巫蠱之術我還能容忍,但這明刀實槍的威逼,卻讓我勃然大怒,厲聲喝道:“阿詩瑪!你如此無禮,真以爲我朝鋒芒不利,削不平滇國境內的神壇山頭嗎?”
翼衛在我們幾個女子兩側的虎賁衛陣型一變,隨着衛隊長的揮手示意,立即有一火五人迅速向迎頭衝來的教壇衛士撲了過去。兩方都是軍中精銳,但兵器、戰鬥心理、戰術修養卻不是一個檔次。教壇侍衛與虎賁衛甫一照面,爲首的三人便倒了下去,血水激射,骨裂聲厲。
“殺!”
見血之後的虎賁衛出手越發迅猛,暴出一聲厲吼,向教壇衛士羣中衝殺過去,五人是最小的協同作戰單位,人數雖少,但團隊作戰的默契卻強。不像教壇衛士,沒有經過正確的戰術教導,根本不懂團隊協同作戰的奧妙,一昧攻擊,毫無進軍節奏可言。
這五名虎賁衛衝進敵陣,左突右刺,卻像一扇小小的石磨,正在黃豆堆裡絞動,雖然最後必會不堪負荷,但在它沒毀之前,卻足以絞碎任何擠到磨口裡的黃豆。
阿詩瑪他們未必沒有經過戰陣,見過血腥,但他們肯定從沒見過像虎賁衛這樣精銳中的精銳,看着堂下如虎出柙,幾個呼吸之間已經殺了不下十人的小火,面如土色,目瞪口呆。
荊佩趁機一躍而出,竟從驚怔沒回神的教壇侍衛中游魚般的滑了過去,其動作快如行雲流水,轉瞬間把阿詩瑪和阿昆都拖了過來。我知這不是仁慈的時候,這兩人一被拖近,便扣住他們的肩膀,指下施力,將他們從臂關節到下巴都錯開了臼——錯骨分筋的手段是中醫骨科的絕技,施於人身,比用繩索捆綁更有效。
若說剛纔拿着羌良人還不保險,目前拿的這兩位掌實權的大祭司,卻足以使我們安全無虞了。
“走!”
二十五名虎賁衛,頭前一火開路,另外四火分居我們的前後左右,踏着血路往外衝。直到此時,呆怔的阿烏和彝彝才醒過神來,指揮教壇侍衛衝殺。但此時整個客堂都已經被虎賁衛整齊有力的喊殺聲和與教壇侍衛交手時的廝殺聲遮掩住了,他們喊了什麼,連我這一直分神注意他們的人都聽不清。
客堂之外就是四通八達的廊蕪,遠遠的有教壇侍衛前來支援,這些新援沒有經過客堂內的廝殺,情緒平穩,這纔將人質的用處凸顯出來。荊佩和林環將兩名祭司一前一後的推出去,頓時將大多數援兵嚇得逡梭不前,弩箭也不敢放,偶有幾個冒險的侍衛衝近,立即被虎賁衛斬殺。
漢庭軍中的精銳,號稱能以一敵十,此言果然不虛。我在虎賁衛的掩護之下跟着退走,一手扣住羌良人的腕脈,防她逃脫,笑問:“阿依瓦,這鴻門宴是你教他們的?摔杯爲號,刀槍並出,學得可真地道。”
“不是我。”羌良人搖了搖頭,眉宇中透出一股發自於心的失望和疲倦:“聽說是這是教中近年對付部落首領的常用手段……”
我仔細一想流程,笑了起來:“是了,這天下事不過威逼利誘四字。先用金玉珠寶賄賂,利誘不成再刀斧手齊出威逼,然後再趁其心神不寧,容易侵害的時候由貴教擅長巫術的四祭司催眠,進行心理暗示,徹底控制……今日大約是因爲我們是漢庭來的,帶的人多,硬取不得,只好順序錯亂一下,讓四祭司先出手。”
這位四祭司僅用聲音就有魅惑之力,卻是真的不能小覷。也虧得我自遇到那連番暗算的女子以後,就提高了警覺,不然還真可能被他幾句話就迷了心志去。說話間我們抄近路趕上前來的彝彝也已經到了,焦急的喊道:“這真是一場誤會,快把阿曼他們放了吧!”
宴會時彝彝都是用滇語說話,我以爲她不會漢語,誰知她此時說起漢語來竟不比阿詩瑪差,大出我的意外。想想也是,她是阿依瓦的教養老師,阿依瓦會的東西,哪有她不會的道理?
荊佩聽了彝彝的話哧笑一聲:“如果真的是誤會,你就該立即叫教壇衛士退開,我們只是請兩位大祭司和……大巫女到我們館驛裡作客,絕不會傷害他們。”
彝彝看看阿昆,又看看阿詩瑪,再將目光轉到羌良人身上。
羌良人輕嘆一聲,突然揚聲道:“阿嬤,你讓教裡的兄弟們都散了吧!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和兩位祭司很安全,把客人送到他們那頭,我們就能回來了。”
彝彝略一遲疑,跺腳揮手令教壇衛士散開了。一行人出了神廟,纔有空整頓,把傷了的兄弟換到我身邊來作臨時救治。
“阿依瓦,哪裡有醫館?”
虎賁衛殺人衆多,雖然己方沒有死人,但傷者衆,重傷更有五六人,如果不盡快醫治,性命堪憂。我雖有隨身攜帶少量醫用品的習慣,但要醫治這麼多的重傷者卻不行。
而且這些重傷員此時全憑一口氣在撐着,必須找個可以待援也可以養傷的地方駐腳。
羌良人神色古怪的看了我一眼,回答:“神廟的巫醫館就在山腳。”
神廟的巫醫館的藥材和器械我都用得不順手,本來以我的手術熟練程度,僅是這種硬性外傷,雖然人多,有一個時辰也就夠用了,但在這裡卻用了差不多雙倍的時間。
等我緩了口氣,纔想起一件事:“周節使應該早發現我們沒回去,怎麼還不派人來接應?”
“或者他們早已算準了會有變故,把周節使騙走了。”荊佩招來虎賁衛的隊長,問道:“譚吉,這醫館你能守一夜嗎?”
譚吉一拍腰刀,大聲道:“放心吧,就算巫教不顧這兩位大祭司的死活,以他們那種廢料衛隊想把我們守的醫館攻擊下,少說也得用上十天八天。”
他略微遲疑,擡頭看了看神廟方向:“他們的遠程攻擊能力不值一提,只是這地方利於縱火,着實危險。”
我看了眼山上半點燭火之光也沒有的神廟,微笑道:“他們對神廟愛惜得很,怎麼肯對山下火勢稍大就可能把神廟引成火海的醫館用火?我只怕他們真撕破臉用巫蠱強攻。”
好在這巫醫館雖然缺少我慣常用的治傷之藥,那避蟲驅獸的藥卻極多。我調配好了,把醫館附近的地面灑上藥粉,回頭看到剛纔還殺氣騰騰,現在卻略有對神秘事物懷有疑懼之意的虎賁衛,心裡一緊。
我心裡緊張,臉上卻帶着笑,大聲說:“敵人如果用刀槍,就由你們來對付;如果用巫蠱,就由我來對付。任務分配完畢,大家各守其位,可別在這蠻荒之地墜了我漢軍武威!”
“是!”
譚吉顯然明白在這種情況必須樹立對敵不懼的信心,也不管我到底能不能對付巫蠱,就給出一個無比信賴的應對答案。
虎賁衛連重傷員也枕戈以待,等着可能來襲的敵人,可守在醫館裡的時段卻出乎意料的平安,踏破夜霧而來的是由高蔓領着的五十名虎賁衛。
“雲姑,你有沒有受傷?”高蔓跳下來先繞着我仔細的轉了個圈,確定沒事後一鞭甩在門柱上,怒道:“王庭定是跟巫教合謀了來暗算我們!兄弟們,隨我一起去燒了那賊……”
我疾快的在他手臂上一掐,低聲厲喝:“不是現在!”
高蔓一瞪眼,想分辨,遠處蹄聲急促,似有一隊人馬急衝過來,馬上的人一齊嘶聲大叫:“別動手!是誤會!別動手!”
“備戰!喊話,一入七十步內,立即覆射!”
不管是不是誤會,只要來的人不是我們使隊的,都已被劃入敵人的範疇,在沒有證明確實誤會之前,我們都不能放鬆警戒。
好在那隊人馬也想到了其中的關鍵之處,還在五百步外就約勒了部屬,把前衝的騎兵緩下。到了二百步外,騎兵已經收攏停下,只有其中兩人緩步出列,爲首者正是一臉焦急的刀那明:“雲郎中,這真是一場誤會,請你約束上國使隊護衛,切不可衝動魯莽!”
“四王子,有什麼誤會,請你過來說。我在貴國勢力單薄,卻不敢在此時刻再冒險信任什麼人了。”
刀那明轉頭對他身後的衛隊囑咐一聲,竟真的如我所言翻身下馬,帶着他那隨從走了過來。高蔓攔在我面前,揚聲喝道:“你站在十步外說話,信任與否,由雲姑決定!”
高蔓這是過分小心了,其實我們身在滇境,護衛的百人隊雖是宮禁軍精銳,但如果王庭和巫教聯手暗害,我們絕難逃生,犯不着讓刀那明以王子之尊來做前鋒。
刀那明對高蔓大爲滿,但看到虎賁衛弓上弦,刀出鞘,對他虎視眈眈,卻也無奈,依言停在距我十步之外的地方解釋:“今日下午,謀刺雲郎中的刺客被擒,王庭爲了表示歉意,所以請上國天使赴宴。當時雲郎中不在,只有周天使、賀衛長和這位高郎官三位去了。王庭夜宴,散得晚了些,等貴僕童找到周天使,說你未歸情狀,教壇和你的誤會已經形成。我點齊人馬,正是爲了防止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
我一揚眉,道:“別的都慢說,我只問你,周節使和賀衛長現在何處?”
刀那明攤手苦笑,指了指高蔓,道:“我倒是想讓周節使和賀衛長出來彈壓上國衛隊,可他們令高郎官領了衛隊出來,自己卻坐在王庭裡……我請也請不出來。”
我目視高蔓,奇道:“真有此事?”
高蔓就算讀得幾本兵書,但也不算會打仗,如果周節使和賀衛長沒有被困,怎麼可能輪到他來領兵?
高蔓點頭:“老爺子說如果真的不安全,那他在哪裡都不安全;但如果真的只是誤會,他在王庭裡才最安全。賀衛長奉令保衛老爺子,所以不能分身來救你,故令我領兵。”
如此說來,周平定是看準了王庭和巫教兩方都暫時都不會真的跟我們翻臉,所以故意派高蔓來胡鬧,其實我剛纔不攔他,才正合周平的心意。我暗自後悔,薑還是老的辣啊!
刀那明揮手示意他身後那捧着個白木匣子的隨從踏前一步,指了指那木匣道:“雲郎中,這是上次謀害你的刺客的首級,你我的誤會都源於此,我現在將它帶來,請你過目。”
他那隨從依言將匣蓋揭開,裡面果然裝着一個人頭。高蔓顯然沒料到刀那明會捧着個人頭過來,嚇了一跳。我踏前兩步,在他後背一拍,免得他後退露怯,叫人看輕了去。
“譚軍士,你把火光舉近些,讓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刺客。”
譚吉依言把火舉近,刀那明的那個隨從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陡地把那人頭託到我面前來。我無驚無懼,與那面部表情猙獰的人頭平視,仔細回想那兩次對我施催眠之術的女子的容貌,看了一會兒,對刀那明道:“把她跟屍身縫合,安葬了吧。”
“那是自然。”刀那明見我語氣緩和,便拱手道:“雲郎中,既然誤會已經解開,可否請你將兩位祭司和巫女放出來?”
我轉頭去看荊佩,大聲說:“四王子,巫教的兩位大祭司都是荊醫官的俘虜,照我朝的規矩,俘虜是俘獲者的財產與榮耀,該怎樣處置由她做主。”
如果因他一句話就把兩位大祭司放了,巫教免不得要承他的情,說不定會成爲王庭與巫教和解的引子,這件事卻是萬萬做不得的。至於巫女,羌良人雖是被摘了名位的先帝遺妃,但只要她未改嫁,宮禁出身的人對她都會保持一定程度的尊重,也不全算人質。
荊佩見我突然把她推出來,不禁一愕,我微微一笑,衝她使了個眼色,溫聲道:“荊醫官,兩位大祭司身份不比尋常,卻不能當俘獲者的奴隸,你還是照着匈奴、鮮卑諸部的舊法,酌情寬減一二,將他們放了吧。”
匈奴、鮮卑的慣例是俘虜可以讓部落家族出牛羊金銀等物贖回去。荊佩想了想,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卻有些躊躇,道:“雲郎中,這兩人雖是我抓住的,可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我也要不到贖金,這贖金該怎麼要,你替我拿個主意吧!”
我知道她骨子裡也深受禮教約束,這拿了人質勒索贖金的事實在抹不開臉,纔會又將球踢到我這裡來了,暗裡氣結,面上卻只能笑道:“這樣啊……四王子,勞你向巫教遞個話,請他們用一千棵合圍抱的木料,十座能燒磚料石灰的窯場,五千石糧草將兩位大祭司贖回去吧!”
刀那明臉上的表情古怪至極,怔了怔才道:“雲郎中,這別的都好說,就是……這燒磚料石類的窯場我聽都沒聽過。”
我這纔想到南滇此時還沒有燒磚燒石灰的習慣,笑道:“你們不明白也沒關係,只要答應了,我們自然有人去教該怎麼建……還有,請轉告教壇一聲,我們不反對分期付款,他們什麼時候簽下不可反悔的券書,把第一批東西送來,我們就什麼時候放人。”
刀那明點頭應允,突然道:“雲郎中,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四王子有話請說。”
刀那明看了眼四周的虎賁衛,低聲說:“我知道雲郎中對巫教恨之入骨,可如今我祖母還沒康復,掌握不了大權……我們現在對付巫教,還不是時候。”
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笑回答:“四王子,明天我會去給令祖母治病。”
刀那明大喜過望,拱手施禮道:“如此,多謝雲郎中。”
刀那明帶着他的隊伍奔神廟而去,衆人這才鬆了口氣,喜笑顏開,高蔓一臉佩服的看着我,笑道:“雲姑,你想得真是太遠了。有兩位大祭司的贖金送過來,我們要建使領館可不怕沒有材料了。”
“我要他們交這樣的贖金,可不僅是爲了建使領館。”
高蔓想了想,一擊掌,笑道:“對,送這些大張旗鼓的贖金,能讓他們丟臉!”
我點頭,望着山上的神廟舒了口氣,笑道:“正是要讓他們丟臉,堂堂巫教兩大祭司,竟被女子俘虜,要由信徒贖回來,我看他們以後怎麼重立站在神壇上的威嚴。”
我握緊了手,喃喃的道:“要毀滅這個盤踞已久的宗教,就算用武力踏平了神廟,也有不足。還要從他們的宗教文化入手,推翻他們的偶象,剿滅他們的神物,摧毀他們的信仰……並趁其混亂,以另一種更具合理性的文化代之,如此,才能一競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