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白的月光在他身後躲藏,半山芳菲的桃林好似飄來了陣陣幽香,宮道下方盡頭平頂峰上的瑤池傳來流水聲涔涔,這個夜寂靜卻不寂寥。
他說要叫她姐姐的那一剎那,她腦中驀地撞出了九天之上往生海上的畫面,那個生來便是錯的孩子,在得知他們要將他壓入海底時,卻倏地笑了,笑得海風輕拂,桃李花開,笑得讓人心痛。
他在幾近透明的淡藍色海水中緩緩墜落,那海水寒得讓人發抖,她伸出手去卻已救不了他,他張着還沒長牙的嘴最後喚了她一聲“姐姐。”然後便是往生海覆,他不會有來生了,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有來生了,可是...
黛粉的花瓣隨風而落,落在她勝雪的白髮間,靜默之中她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將面前這個瘦小的,傷痕累累的小少年攢入了懷中,有些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再也沒有誰能傷你,我不會放手了,不會...”
玄鄴靠在她清寒的泛着絲絲桃花香的懷中瞪大眼睛愣了半響才找回聲音囁嚅道“尊...姐姐,你怎麼了?”
她回神緩緩鬆開他,後拉起他滿是擦傷的小手蹙了蹙眉,提步帶他向峰頂行去間道“我沒事,玄鄴,記住,以後這就是你的家。”
小小的少年一怔,仰臉望着她鮮紅的背影,被她攥在手心的小手也反握住她的,垂眸時應了聲“嗯。”那顆盤旋在他寒潭的眸子中許久的淚珠終於劃過他清瘦的臉頰落地,“啪嘰”一聲砸在了白玉的宮道上,很淺,很輕,但對他來說卻猶如一個沉重的情緒包袱,在落下淚的那一刻終於得以解脫。
鳳飛夕給玄鄴立了一座殿,就在她的風月殿旁邊,三個人的生活跟以往也沒什麼不同,陸之遙照舊過他懶散閒適的日子,鳳飛夕則終於有了伴,時常興高采烈地帶着玄鄴一同到城鎮上游玩,做飯時玄鄴還會幫她打打下手,教他法術時陸之遙也會從中指點一二,日子過得是愜意又美滿,不經意間,多少個年頭已從指間流去。
玄鄴長高了一點,俊朗的眉目更加英挺,青絲不苟的束於頭頂用一段鑲着黑玉的銀綢綰着,一身玄色衣衫用銀線裹邊精繡着祥雲的圖騰與雪白的雲靴相得益彰,依舊是一雙寒潭的眸子,依舊是一副少年老成的神色,但是有些本質早已改變。他已再也不是那個因流離失所,家破人亡而頹然無力的小小少年了。
又是一年結果時,兩棵沒有被施法停留在開花時期的桃樹結滿了粉嫩的桃子,彼時鳳飛夕與陸之遙正在桃林中央的閒庭裡對弈,玄鄴端着一盤切好的桃子由遠至近,鳳飛夕聞聲擡眼望過來,不自覺地揚了揚脣角,脫口道“鄴兒若是我們的孩子該多好...”
話一出口自己也是一驚,小心翼翼地瞥着陸之遙的表情,見他舉棋落步後將靜如止水的目光投向她,淡淡道了一句“不可能。”肯定的,又涼薄的。
她一怔,沒有說話,也不知道他這個不可能指的是玄鄴不可能是他們的孩子,還是說他們之間不可能有孩子。
當她回神時,俊朗的小少年已經將一盤桃子輕輕放在了棋盤邊上,並垂眸立在她身旁看了眼棋局後,輕聲提醒她“下一步該姐姐走了。”
她“嗯”了一聲,下棋的興致早就消散的一乾二淨,兩指夾起一枚棋子正要隨便找地方一放,桃林中的小路上傳來腳步聲輕輕並伴着一道儒雅的男聲“尊座且慢,不若讓若竹來代尊座下完這盤可好?”
來人自是若竹君,一身竹青的衣衫飄飄,一臉容光煥發的淺笑,風雅而不風流,襯着一派芳菲的桃林,卻是人面更比桃花燦。
鳳飛夕心情正不悅着,再一看他這副喜字當頭的形容,當即挑眉過來冷眼道“若竹,本座瞧着你這面相非比尋常,可是有何好事?”
若竹徐徐走近,聞言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十分沒眼力見兒地抿脣一笑道“如此明顯麼?尊座英明,今次若竹前來就是來給聖君和尊座送喜帖的,得尊座與聖君庇佑,若竹也終於要娶親了。”
陸之遙輕聲道“恭喜。”
鳳飛夕則抽了抽脣角,不悅之色更添了三分“你要成親了?與誰?”
“是甘瀾,不知尊座是否還記得她,今日甘瀾本想與若竹一同前來拜見尊座和聖君,卻因瑣事纏身而錯失良機,望尊座莫怪。”說完淺笑着傾身一拱手。
鳳飛夕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一想到別人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她這依然還遙遙無期,心裡不免有些泄氣,泄氣之餘擡屁股離座讓若竹繼續這盤棋,牽着玄鄴踏出閒庭之前酸溜溜地留下了一句“恭喜了,本座這就去給你們備份賀禮。”
鳳飛夕與玄鄴的身影消失在林間小路的盡頭時,若竹搔了搔頭唏噓道“不知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話,怎的尊座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呢...”
陸之遙垂眸不語。
被鳳飛夕領着一路徑直地下了崑崙虛,玄鄴有些好奇地擡頭看她“姐姐要去給若竹君尋什麼作新婚賀禮?”
玄鄴是個心如明鏡的孩子,話一出口便察覺到鳳飛夕在聽到新婚二字時就黑了臉,追悔莫及時,只見她也緩緩側過臉來望向他,兩隻眼睛彷彿泛着森森寒光,滿頭銀髮隨風飛舞好似條條毒蛇,皮笑肉不笑地道“前日我們在若水城裡看到的那個變心人偶我瞧着就不錯。”
玄鄴打了個寒戰淺淺回憶起來,猶記得那個小販說過只要將愛人的一根頭髮綁在人偶身上,若是日後愛人變了心那綁在人偶身上的頭髮就會變色。
想到這裡年紀小小的玄鄴覺得這樣一個物什當做新婚賀禮去送給人家未免不妥,但這世間年紀第二大的鳳飛夕卻已斬釘截鐵地站在了人偶攤前一拍桌案嚴肅道“給我拿兩個,包好點!”
彼時剛剛輸了一盤棋的若竹君感到背後冷不丁竄上來一股陰寒,寒至心靈。
是夜,窗外傳來稀稀疏疏的細雨聲,鳳飛夕倚窗而坐,孤燈昏黃,燭影撞撞,面前的矮桌上立着一隻不大不小的銅鏡,銅鏡中映着她那張與陸之遙如出一轍的面容,看上去稍顯頹然寂寥。
其實今日陸之遙的那句“不可能”若是放在從前,她根本不會當做一回事,因爲她心裡清楚陸之遙是怎樣一個任世間如何兵荒馬亂他也無動於衷的人,因爲她那時堅信來日方長即便是陸之遙終有一日也總會被她種上凡心。
可是事到如今她卻有些沒了底,她不知道那個來日方長到底是來到哪一日長到哪一天,一年不算長,十年不算長,甚至一百年她都可以當做是不長,但若是千萬年呢?
等她是等得起,可她這顆心就放在陸之遙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從不曾撿起來也就罷了,他一次次忽略也就罷了,爲什麼還要對她扣下一盆涼水呢?
她長嘆了口氣,俯身趴在矮桌上喃喃自語“到底什麼時候...你纔會像我愛你這樣的愛我呢...”
月隱雲中,小雨漸停,風月殿中的一抹燭光越來越暗,最終搖曳了幾下後泛起一縷輕煙,倏地,熄滅。
鳳飛夕入了一場夢,夢中是一片茫白的虛空,沒有事物也沒有人,沒有高山流水,也沒有細雨涔涔,她靜佇在其中,明明切切地知道這是一場夢,靈臺上清明到不行,感覺有些怪異,心底卻又很平靜。
大約是過了很久,她險些在這個靜謐的夢境中又一次睡着時,一道醉酒般朦朧春風般柔和的聲音輕輕傳入了耳朵。
“你累了,爲何不放棄呢?他不愛你,你又爲何偏偏認準他呢?他有什麼好的?”
那聲音低沉懶散,她在半夢半醒中聽着,愣了一瞬,倏地笑了,然後狀似認真地偏頭想了想,掰着手指數道“他是沒有什麼好的,人無趣性子又淡寡,不愛說話也不會笑,成天只會看書釣魚下棋,描丹青描得嚇死人,很偶爾纔會撫撫琴....不過他撫琴的時候是很美的,他釣來的魚也可以用來做菜...啊..他認真看書下棋的樣子其實也是可取的。
還有他不愛說話不會笑這點我也逐漸想明白了,這樣倒很好,省得他在外面招蜂引蝶你說是不是?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因爲我從沒想過要放棄他。
當我在寒荒境中誕生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爲了什麼而存在,守在這裡又在等些什麼,那是我最空虛孤寂,迷惘無望的時期,而那時,是他出現了,只有他出現了,並對我說‘跟我走。’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他一定就是我在等得那個人,他一定就是我存在在這個世上的原因,他是我的全部,所以你想啊,他都已經是我的全部了,我又該如何放棄呢?
也想過他可能永遠不會愛上我,但能像這樣永遠陪在他身邊,我也知足了,因爲愛上過他,我已經再愛不上其他的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