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已經閉關了一個月有餘的陸之遙終於出關,大約是因久不見日,或者是元氣還沒完全恢復,致使他的臉色看上去比以往更蒼白了幾分,也更加凸顯出一種病態的俊美。
他推門而出時,菩提葉落,雲風輕拂,拂起他墨色的長髮,拂起他月華的白衣,他的神色飄渺淡然,似夢似幻,伴着周身層層雲風仙氣,宛若一幅絕世的畫卷。
而彼時鳳飛夕則靜坐在院中的菩提樹下兩手揣袖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他,半響,眨了眨眼,莞爾一笑,輕柔道“師兄,我等你很久了。”
他薄脣輕啓,只回了一個字“恩。”
她笑笑,扶着樹幹起身,抖了抖身上堆積的幾片樹葉,星星點點的暖光自樹葉的間隙中洋洋灑灑地投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和銀髮上,就好像是林蔭中的她在發光。
她微蹙着眉俯身敲了敲腿,示意自己坐得太久腿都麻了,可陸之遙如水的目光淡淡掃過來後,卻輕飄飄地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側臉,後又指了指她,道“看來你睡得不錯。”
她一愣,木訥地擡手摸上自己的側臉,果然摸到了幾條嶄新的睡痕,順便撫過脣角確定並沒有口水印後,她不慌不忙地眯眼一笑“恩,睡得還行,要不是若竹君來擾,我大約還在睡呢。”
“他來做什麼。”他隨口問着,見兩隻鳥雀歡愉地圍在他周身打轉,略一擡手,其中一隻便落在了他修長的手指尖。
她偏頭想了想“好像是說,待你出關了請我們一同去若霞宮赴宴,大約是,爲此番往生海成功封印一事吧,我因被他吵醒心氣不順,便還沒應他,師兄你去麼?”
她也只是隨口一問,因他從來都不曾應過這種宴會的,但這一日他不知是哪根筋搭錯,聽完之後竟淡淡地道了一句“走吧。”
後來她才得知,原來他此番赴宴,乃是因貪戀若竹君釀的一手好酒。
晴空萬里,碧海藍天,二人一路直下緩緩行至第三重天的若霞宮時,遠遠地便已聽聞絲竹琴瑟聲悠悠入耳。
紅木的若霞宮中,諸位神君仙君多數已半醉半醒,衣着五彩繽紛的仙女們一曲接着一曲地舞,一首續着一首地彈,這種其樂融融似得光景在九重天上真真是許久未曾見過了。
鳳飛夕二人到殿門下時,是御風而降,並步而行。
一白一紅的身影相距很近,不細看還以爲二人是相擁而來,仙官一聲通報,殿內清醒着的當即都跪做一片,迷糊着地則熱熱鬧鬧地趴了一地,一身竹青雲衫的若竹君迎上前來接二人入席,撞上鳳飛夕不太和善的目光時背後竄上一陣惡寒,訕笑道“此前擾了尊座的清夢,若竹心中一直有愧,幸好今日尊座賞臉,給了若竹這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到此一頓,見鳳飛夕饒有興致地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抿脣一笑擡手招上來一位粉衣仙子“若竹聽聞尊座近來對人界膳食稍感興趣,所以特意請前陣子飛昇的甘瀾仙官來爲尊座介紹一番人界美食。”
那仙子摸樣看着有二十出頭,容貌生得俏麗,大約是頭一次見着活着的神,紙片的身子板顫抖得很厲害,鳳飛夕來了興致,擡手招她上前坐在了自己側下方並虛心向她請教起來。
這一請教就請教到了今日會宴的尾聲,由於探討地太過認真,導致整場會宴中她都忘了陸之遙一直在她身側,也就更沒有注意到無數邊跳舞彈琴邊向陸之遙這個方向暗送秋波的大批仙女。
不過待到宴會結束,衆仙女的衆位父親們壯着膽子上前明裡暗裡地問陸之遙中意沒中意自己家閨女的時候,鳳飛夕終於一個激靈回神過來,她回頭的一瞬間,衆位仙君們只覺得殿內霎時化作了一派千年的寒荒,陰冷得慎人。
世人皆知她鍾情於陸之遙,但千萬年過去陸之遙與她始終沒有修成正果,這便給了那些覬覦陸之遙許久的仙女們希望。
陸之遙是個夢,不僅是她的夢,也是無數仙女們的一個夢,他遙遠,飄渺,美好,不實,他周身總是有無數不肯散去的鶯鶯燕燕,既不敢靠近,又不捨遠離。
前些年九重天上民風還很保守,不少神女或仙女們喜歡他都是默默無聞的,不敢表露的,因爲自知他那個位置,世間除了與他對等的人哪還有誰能配得上他,所以那時候少女們對他的喜歡都很委婉,很有自知之明。
但隨着時光流水,新鮮血液的注入,什麼神位什麼配不配在這些年少氣盛的丫頭片子們眼中都是過眼浮雲,她們當然也知道那個總站在他身邊,與他有着一張脫骨般相似的面容的女子才更適合他,但是年少輕狂,她們一個個自問自己除了神位再跟她一比也是一點都不差什麼的,況且她們還比她年輕上許多呢,她那樣的一個老女人,脾氣又兇又臭,也怪不得這麼多年他都沒有被她追到手。
想到這裡衆仙女們更是士氣大振,一個個變本加厲地用眼神鼓舞自己的父親再加把勁,她們以爲在聖君的面前,這個老女人再怎麼兇悍也不至於會怎麼樣了他們,但是她們顯然低估了這個老女人的脾氣和臉皮。
就在衆仙君們不顧鳳飛夕的目光打算再與陸之遙絮叨上一番的時候,鳳飛夕終於不悅地蹙了眉,冷了眼,就着一位仙君的話望向他口中那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閨女。
橘衣的仙女嬌紅着一張臉,滿目含情毫不避諱直勾勾地望着陸之遙,陸之遙則一直在有一口沒一口地飲酒,心中在想這一趟委實是沒白來,若竹君釀酒的手藝真是越來越精妙了。
等不到陸之遙的回話,那位仙君和他的閨女有些心急,正當此時瞧見鳳飛夕半闔着血眸居高臨下地望了過來,略一挑脣清冷道“你這女兒確實長得不錯,本座瞧着她與東曦宮裡那位挺般配的,不若本座就好人做到底將這婚給二人指了吧,東宸與本座關係不錯,必定會欣然接受的...”
仙女聞言腿一軟癱倒在地,她父親也青了半張臉,欲跪下求她收回成命,她卻又彎了彎脣角,拿話堵住了他的嘴“不必跪謝了,舉手之勞而已,本座定當一言九鼎,你父女二人這就回去操辦嫁妝吧。”
仙女“咕咚”一聲闔眼倒地不起,她父親有口難言抖着嗓子謝恩後,將她撿起來扛了回去,這下那幫仙女們都消停了,一個個把嘴閉得緊緊的,眼睛也再不敢往上面瞟了,衆仙君們亦都大氣不敢出怯怯地退了下去。
說到東曦宮裡那位,這裡需要介紹一下,東宸其人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性取向正常的靈沉華,但性子比靈沉華更水性楊花上許多,完全是視女人如衣服,並且是一天換一件,一件只穿一次的衣服。
東宸是仙界當中位置很尊的一位,沒什麼實權,但他這個人就是個實權,實力之強遠勝不少神族之君,與鳳飛夕其實算不上什麼朋友,只不過打過幾次照面彼此瞧着挺順眼,並一同吃過幾次酒肉罷了。
成功嚇跑了擋在陸之遙面前的一衆桃花後,鳳飛夕安下心來讓甘瀾小仙帶路欲要走一趟人間,與陸之遙道明後,他便隻身回了雅居,就是這一趟路,讓鳳飛夕日後沒少後悔若是當初自己跟着他就好了。
那是個無月的夜,若竹君的若霞宮就在天河邊上,天河百轉千回源遠流長自第一重天直盤上第八重天。
大紅的宮燈映得天河泛着朦朧的紅暈,因雅居也在第七天的天河邊上,所以從天河順流而上是回去的近路,這夜因鳳飛夕的出遊,陸之遙竟然意外地覺着太早回去也是無趣便施法化出了一葉扁舟,迎風而立在了上頭,悠悠漫漫地向着雅居蕩去。
夜色濃重,離若霞宮越遠便越暗,將行出第三天時一片漆黑中已是不能視物,不過陸之遙並不需要掌燈,因他即便是閉着眼睛,也是能洞悉周身一切動靜的。
趕巧,就在他踏着扁舟將要蕩上第四天時,聽聞不遠處傳來誰人落水的撲騰聲,遂他不疾不徐地順路行近,不疾不徐地遞出一隻木漿來,不疾不徐地與那人道“上來。”
在水中撲騰地已經快沒力氣的那人喘息着費力地爬上了扁舟,此時輕舟已過第三天。
第四天的天河岸邊燈火通明,陸之遙沒什麼表情地垂眸看向趴在小舟上驚魂未定的女子,女子亦迎着燈火望向他。
她一襲檀色的裙衫早已溼透,包裹着玲瓏有致的身形十分撩人,如綢的長髮溼儒凌亂地貼在背後,即便如此也依然遮掩不了那張眉如黛,眼如波,脣齒玲瓏的絕色面容。
她望向他的目光起初十分詫異,後來千分震驚,最後萬分羞澀,回神時她當即以額頭抵着船板,聲如琳琅地道“小女、小女蝶霓裳,多、多謝聖君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