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昊不知道這三十年,姒聿塵是怎麼過來的。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姒家全部人都被誅殺,卻只有姒聿塵一個人活了下來,並且變成了如今這般手腳俱廢,連文弱書生不如的模樣。
出身宮廷,這麼多年來夜昊光風霽月,沉穩有度,行事作風素來不失君子之光明磊落,可他不會因此就忽略了——宮廷原就是一個骯髒的沼澤之地。
東幽的皇帝囚禁着姒聿塵,卻弄走了他的妻子,斬殺了他所有的親人,這是什麼仇什麼怨?
或者,是出於什麼扭曲變態的心思?
夜昊不想去深思,也不敢去深思。
母親沒有說得更清楚,自有她不說的理由,或者,很多原因已經沒必要更深沉地去追究,他只要知道,當初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這些年來誰的身上揹負了多少痛苦,誰的身上揹負了多少罪孽——
就已經足夠。
手指掐進了掌心,尖銳的刺痛一波波襲來,夜昊極力剋制着心頭洶涌澎拜的情緒。
夜瑾說的是對的,夜昊已不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他很堅強,很多事情也早已有了承受的能力,可這些事情,卻並非因爲能夠承受就可以平靜視之。
牽涉在其中的每一個人,所感知到的痛苦都是無數倍放大的,沒有人能真正對這樣的事情感同身受——這是一種比抽筋剔骨更痛徹心扉的感覺。
夜昊甚至不敢去想,當自己的父親說出“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當他連恨都無力的時候,他的心裡是如何的絕望。
無論多少鮮血和報復,都換不回那些早已化作塵土的冤死之人,換不回他夫妻恩愛的幸福,換不回兒子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夜昊眨了眨酸澀的眼,澀然開口:“夜驚鴻還沒死,但是我會讓他付出比君乾更慘痛百倍的代價。”
“夜昊。”姒聿塵淡淡開口,“要如何處置夜驚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也是他罪有應得,我管不着,更沒有那般菩薩心腸去幹涉,但是不要牽連無辜的人——別忘了,你現在是西陵的皇帝,你肩上的責任是什麼。行將踏錯一步,遭殃的是天下黎民百姓。”
天下黎民百姓?
夜昊看着他,眼底深沉的情感漸漸流露,嘴角卻勾起一抹冷漠無情的弧度,“天下子民,又何曾憐憫過你曾經的不幸?東幽帝都幾十萬百姓,可曾感恩過你當年守護江山的恩澤?可曾在姒家被滅門時,表達出對君王的抗議不滿,對姒家的哀痛不捨?”
“高高在上的皇權,誰能輕易違抗?”姒聿塵聲音平淡,“姒家的不幸跟百姓無關,他們縱然反抗不滿,又有何用?蚍蜉撼樹的結果,也不過是刑場上的鮮血更濃厚一些而已。”
話音落下,夜昊倏地沉默了下來。
雙手死死地握緊,他在想,他大概是明白了,爲什麼這些年縱然夜驚鴻一再地冷漠疏離自己,他卻始終沒有對他存有半分怨念,大概是因爲……
姒家血脈裡所流淌的,都是寬容的血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