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城公子,你娘子又活過來了麼?”
當飛城回到村寨裡的時候,有三個少年興高采烈的向他圍了過來,爭先恐後的問道:“你還真有本事,死人也能被你救活過來,對了,你娘子現在怎麼不和你在一塊兒?是不是又回家學織衣去了,讓我們也去看看她吧!這麼個天仙似的小娘子留在我們山寨,可是我們碧水山寨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呀……”
“喂,飛城,別這麼小氣嘛,人都是你的了,看都不讓我們看一眼……”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近半年的折磨,飛城一身頹唐,面色也顯得略有些滄桑,他根本沒有心思答理這些玩劣的兄弟,便推開了他們,繼續向前行去。
“咦,真是奇怪,小娘子活過來了,飛城這小子應該高興纔對呀!難不成,我們剛纔看見了鬼不成……”
“呸呸,說什麼瞎話,或許是我們看花眼了,那姑娘也不過是長得像飛城家的小娘子罷了……”
“也對也對,應該是看錯人了……”
三個少年在他身後七嘴八舌,飛城猛然一震,似乎想到了什麼,立刻轉身扒開了他們,向山下奔了下去,留下身後一陣驚詫的追問和嘆息。
玥兒,是不是你來過這裡?難道剛纔在墓院外看着我的人是你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又爲什麼會來這裡?
飛城離開碧水山寨,趕到京都的時候,才聽聞帝君華澈已駕崩的消息,而當今的帝君竟是改名爲靈姓的子逸,子逸居然稱了帝,做了麝月國的君主,而且還封了雲折煙爲後,那玥兒到底去哪裡了?
玥兒去了哪裡?她爲什麼會去碧水山寨,又爲什麼不和他相見,只遠遠的看一眼就離開了麼?
在碧水山寨守着雪嫣靈柩百日的期待,他從未過問世事,卻沒有想到,外面的世界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華澈已死,子逸稱帝,雲兒終於嫁於子逸爲後,可爲什麼民間沒有關於月主靈玥的傳說?
有關於她的故事都終止在靈子逸稱帝之前,那之後呢?
之後,她到底怎麼樣了?又去了哪裡?
原來他還是放不下她,就像是在腦海裡種下了一種可稱之爲永恆記憶的毒,他永遠也無法拔去,永遠也爲之不得安寧,他本可以騙自己,如果她過得好,那麼他就可以永遠的離開她,不再介入她的生活,終身留在碧水山寨陪伴雪嫣的陵墓,可是爲什麼一聽到她失蹤的消息,他還是會恐慌會着急會心痛。
一定要找到她,至少要看到她是否過得好?哪怕只遠遠的望一眼——
便可心安。
他潛進了王宮,找到了玉樹子逸,並要求玉樹子逸告訴了他這近半年以來王宮裡所發生的所有事情,聽完故事後,他便飛出王宮,直奔向了鳳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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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白雪照着離殤的夢境。
記憶的碎片便化爲漫漫雪皚的幽悽。
青色的大氅化爲了雪海茫茫中唯一的一點顏色,她的身旁是一道若隱若現的修長身影,白袍飄揚,如雲卷舒,但風吹起來,這道影子就會如沒有任何重量的溥紙片一般飄起來——
公子蓮汐!
“蓮汐,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了,是你讓我變得堅強、樂觀、獨立,是你讓我更清楚的認識到了自己,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和最應該做的事情,靈魂一直棲居在我身體內,你也應該很累了吧?”
“其實很多年前,我們應該是一個人,所以,你的事情同樣也是我的事情,你愛什麼,恨什麼,是生,是死,我都能感覺得到。”
靈玥不解,公子蓮汐笑道:“也許是幾千年前吧,夢神就將自己的靈魂分割爲了情與智兩半,化爲雙靈在這個汐夢川大陸上無盡輪迴的轉生,而現在的你、我都應該是她的轉世,夢神的轉世……玥,你是不是覺得很詭異?”
靈玥微愣了一下,也莞爾一笑:“我現在也明白了,爲什麼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樣……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自己。”
“是,我比你理智,而你比我善感多情,但是,我們的心卻是一樣的……”
靈玥側過螓首,微笑着看向她,她的身體幾近空濛,還有雪花從她頭頂飄飄落下,淹沒了她的身體,她爽朗的一笑,說:“那就是,我們都擺脫不了愛上魘魔的命運,我轉世的七個哥哥靈魂都已被魘魔毒害,所以,他們纔會多智而殘忍,絕情而痛苦,而今世,你的命運已與深中魘魔之毒的五哥華澈綁在了一起,你們註定會相愛,卻也註定不能相守一世,留給對方的只會是無盡的折磨與悔恨……現在五哥雖然已離世,但是,因爲放不下你,他的靈魂一定會不得安寧,我相信他一定還會來找你。”
“愛如果無止境,痛苦只會永遠的延續下去!轉世了,又能怎樣,再來一世的折磨與悔恨麼?”靈玥嘆息了一聲,接道,“我倒希望我們能忘記彼此——”
“玥,你真的決定了麼?”公子蓮汐有些傷感,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到了終點,鳳宇山的最高峰,靈雪峰,此峰終年積雪,白色蒼茫,晶瑩得耀眼,“真的決定了要將自己的身體與靈魂獻祭給天神,永遠的在此封印下去?”
靈玥惻然一笑,望了望雪峰,如釋重負,卻也萬分的欣慰:“我靈玥這一生沒有爲麝月國做出什麼貢獻,那就像母親一樣,化爲冰山之神女,永遠的在此爲麝月國祈福吧!麝月國的祖先是月神,自古便有信奉神靈一說,而月主的奉獻也一定會爲我國帶來福報,只要國家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我這樣做也值得了。”
“可是沒有人會記得你,靈玥……”公子蓮汐沉重的聲音裡透着一絲疼惜,靈玥卻淡然一笑,答道:“我知道啊,沒有人會記得,但不代表上天看不見……”
天還在落着雪花,每一朵宛若純白的精靈,在肌膚上落下微涼的痕跡。公子蓮汐沉默了很久,忽然將雙臂環抱,對靈玥做了一個擁抱的姿勢,然後笑道:“做自己認爲對的事情就好,只要自己能開心,玥,我也要走了……”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她的身體也正在一點一點的消失,空中迴響着她的聲音道,“我必須輪迴,必須轉世,必須在每一世都留下對這個汐夢川大陸的貢獻,集滿功德,才能帶七個哥哥回到家鄉去!”
“再見,靈玥。”
最後,她的脣角彎了一個漂亮的弧度,留下了爽朗而清脆的聲音,即使是離別,她也是笑着離開,將傷感隱藏在了來世的記憶裡。靈玥知道,她一定不會選擇忘記,無論多麼的痛苦,她都有足夠的能力去承受,並永遠記住她的前世,她的七個哥哥。
這就是她,公子蓮汐,一個載着夢神理智之魂的堅強女人,就算天崩地裂也摧毀不了她尋找七個哥哥的決心和意志。
可是她又真的能忘記麼?
“再見,蓮汐。”
當公子蓮汐在她眼前完全消失,她身周飄着的雪花也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舞動了起來,如同白雲翻滾,卷軸來襲,雪一點又一點的織成華衣,將她的一襲青色覆蓋,她仰首看着側對面的峰尖,盈盈一笑,清澈而溫婉的表情在剎那間凝滯。
以“霧雪蠶”之術,凝冰爲骨,織雪成衣,將自己永遠的祭獻,永遠的封印。
她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能突破封印醒過來,也許,再次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再睜開眼睛。
一顆明黃的寶石在她的胸前熠熠生光,月一般的清澤光華籠罩了她的身體,好似築了一層絕亮的光壁。
她已完全消弭了自己的意識,陷入永久的沉睡當中,不會再動彈,宛若一尊冰雕。
當飛城趕到鳳宇山靈雪峰時,便也只看到這一尊冰雕。
他無法接近她,因爲她周圍那一層隱約可見的光壁庇護着她,他在擁抱她的剎那間竟然被反彈了出去,原來她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失去竟是如此的徹底,在他執着於追求她的時候,雪嫣離開了,而當他放棄了雪嫣將其埋葬的時候,她卻也離開了。
爲什麼連一個也保護不了?
爲什麼連一個都保護不了?
隔空撫摸着她的臉,看着她臉上安詳而恬靜的表情,他不禁倚劍跪了下來。
藏在風雪裡的記憶是如此的清晰,而每一次回憶又是如此的殘忍,他手上的傷還未愈,又添了新的傷痕,而每一道傷痕,無不刻在他的內心。
“飛城——”
玉樹子逸從他身後走了過來,看到靈玥化身爲冰雕,他的雙瞳中也透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悽傷,也許是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也許是他已沒有了發泄情緒的能力,竟是平靜的走向了靈玥,也將手虛撫在了靈玥的臉頰上,很久很久,他也撩開青色的衣袍,向靈玥跪了下來,低聲道:“我來過這裡找她,還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來此搜山,竟然都找不到她,上天竟然如此殘忍,她明明就在這裡,而我們卻未能相見……”
“她去過碧水山寨,我也明明感覺到有個人遠遠的在看我,卻沒有擡起頭來望一眼,也許我只要擡頭看一眼,她就不會來這裡,一切就會變,你說,這是不是也是上天的殘忍?”
玉樹子逸無言,飛城苦笑道:“你爲什麼沒有將她留在宮中?”
“因爲她嚮往自由,討厭王宮那一片土地,她說那片土地只會滋生出罪惡……”
“所以,你就讓她走了?”
沉靜了良久,玉樹子逸忽然嘆聲道:“飛城,放手吧!我們要尊重她的決定。”
“子逸,爲什麼我覺得你變了?你竟然會變得如此冷靜,喜怒不形於色,現在的你讓我感到一絲可怕,甚至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
“是華澈麼?”玉樹子逸冷笑。飛城更是一驚:“原來你知道!”
“是,就是我的變化逼走了她,逼她做了這樣的決定。”
“你說什麼?”
飛城怒問,玉樹子逸淡然付之一笑,道:“因爲我變得跟華澈一樣,她懼我,恨我,所以就悄然一個人離開了王宮。”
“玉,樹,子,逸——”飛城憤怒得忍不住提起了他的衣襟,握緊拳頭正要一拳落下,卻又在瞬間收了回來,震驚的看着玉樹子逸平靜到心死的眼神,搖了搖頭道,“子逸,不要再步華澈之後塵了,好麼?不然,你會後悔的!”
玉樹子逸握緊了他的拳頭,澀然一笑,也訓責般的說道:“你也是,不要再執着下去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這一年來受的傷還不夠麼?你早該放棄了,去尋找應該屬於你的生活!飛城,別毀了自己,她看到也不會心安的……”
“屬於我的生活就是這樣!”飛城怒聲一吼,也笑了起來,又輕聲重複了一遍,“屬於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我將會在此結廬而居,每日照看她的身體,不要讓她被風吹日曬,或是被別人打擾……”
說着這番話,他的臉上竟然有憧憬的喜悅之情,難道這樣的相守,也會讓他覺得一點點的幸福麼?
即使她看不見,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但只要守在她的身邊,就已足夠。
“飛城……”玉樹子逸的眼裡終於溢出淚光,“你到底傻不傻呀?去找一個平凡的女子在一起,過簡單而幸福的生活,她的人她的江山,自有我來守護……”
看着玉樹子逸眼瞳中波光瀲灩,飛城也含着淚光笑了起來:“我已經娶過妻了呀!今生我不會再娶第二個女人爲妻,子逸,你該明白的,不愛,只會傷害了別人……”
是呀,不愛,只會傷害別人,原來,他們已都沒有了再愛一個人的能力。
他對她的情已勝過了一般的愛情,並超越世間一切感情之上,無聲無息,無怨無悔。
“今生,我也只會擁有云兒這一個妻子。”玉樹子逸亦苦笑起來,站起身,看了看四周,仰首望了一下漫天飄落的雪花,忽向飛城伸出手,笑道,“每年過年的時候,我來這裡和你煮酒對飲,如何?”
飛城先是一怔,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但片刻之後,他的手與子逸緊緊的握在了一起,爽朗的挑眉一笑,“成交——”
“對了,兄弟,別小氣,多帶點酒來,最好是把我一年的酒都給準備好送來!”
又恢復了從前一臉戲謔的樣子,玉樹子逸不禁一笑,與飛城默默對視良久,保持默契般的,同時說了一聲:“再見。”
再見!我守護她的江山,你守護她的人,用此一生!
白雪紛飛,青袍翩轉,一人離去,一人目送。
從那以後,雪峰上便多了一個茅屋,而茅屋前還多了一些小巧的偶人,那個青衣的陽光少年會時不時的玩一下偶人遊戲,來記念那樣的過去,或是還奢望着冰封的靈玥還能再醒過來!
玉樹子逸回到王宮之後,便撤去了風涯祭祠的職位,並將他遣出了王宮,從此,便不會再去尋找華澈的魂魄,從此,他一定要做一個仁慈愛民如子的好國君。
不能再讓她傷心,不能再讓她失望。
梅花樹下,已埋好了這一年的佳釀,等待年夜對酌暢飲……
全書完
2011-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