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與愛娃揮手告別,轉身上樓。市政廳裡戒備森嚴,走廊裡站滿士兵,當李德走過他們面前時,無一例外地兩眼瞪着對面的牆壁、肩膀一收、身子往上一竄、腳後跟一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巴伐利亞大區書記瓦格納、區長、慕尼黑市長及德軍慕尼黑軍區司令正在學習“54號文件”。看到戈培爾進來,他們趕緊站起身子,瓦格納手裡的酒杯子咣噹掉到地上,軍區司令急忙從桌子上拿起腰帶往腰上扎,區長臉上貼着的紙條來不及摘下來,正在洗牌的市長站起來時,手中的撲克牌嘩啦啦掉到地上。
戈培爾一聲不吭地站在門旁邊,四位地方官面面相覷,書記反應過來後上前一步:“敬愛的帝國總理先生,我們正在輪流值班,請首長指示。”
戈培爾沒有理睬,伴隨着一陣腳步聲,麗達與冉妮亞一邊一個分別站在門口,一個身穿白色風衣、豎起的衣服遮擋住大半邊臉、頭戴禮帽的中等個兒出現在門口,一個女保鏢接住他的帽子,另一個替他脫下大衣,然後他緩緩轉過身來,把屋子裡的那幾個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個像滴在石頭上的羊油一樣,凝固了。
李德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退下手套,看都不看地把手套扔向後面,他扔的角度和高度很成問題,後面的女青年毫不費力、幾近於瀟灑地接住了,美中不足的是縱身一躍時內衣相應地上竄,露出了肚臍眼。
幾個人幹張着嘴,最後變成了tian嘴脣,下巴隨時都要掉下來的樣子,瓦格納臉上堆砌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嗓子眼裡喊出老鼠夾在門板上的聲音:“希特勒萬歲。”其他三個老鼠一齊高呼:“嗨!希特勒。”
“同志們辛苦了。”德意志帝國最大的老鼠揮手致意,衆老鼠們一齊回答:“爲人民服務。”
從溫暖的馬爾他來到慕尼黑,李德感到一陣陣發冷,他等到這些地頭蛇們擺好凳子、收拾掉酒瓶、取掉沙發上的枕頭、從地上拾起撲克牌後坐在沙發上,並衝瓦格納拍拍沙發,對方抖顫着坐下了,屁股剛捱到沙發上又像被釘子紮了一般跳起來,衝元首點頭哈腰了一下,才把半邊屁股懸在沙發上。
元首默默不語,眼睛直視前方,彷彿望着很遠的地方。書記提心吊膽地擡起頭,眼光一遇到元首冷峻的半邊臉,眼睛像遇到電擊一樣,被他刺激得再次低下了頭。“您是人類的精英、生命的奇蹟、平凡裡的神話、萬民的景仰、人民的大救星……”一時間他想起歌劇中的臺詞。
李德輕輕咳嗽了一聲,竟然把本來就坐在沙發沿上的書記唬得從沙發上滑下來,坐了三次才重新坐到沙發邊上,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偷偷看元首,人家像沒看見一樣。
生性耿直的軍區司令忍不住這種無形的酷刑,胳膊下夾着軍帽,單片眼鏡閃閃發光,甕聲甕氣地打破了沉寂:“我的元首,我知道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你批評我們吧。”
李德被激活了,忽地站起來,手對着他們指了一圈:“批評?你這是吃得燈芯絨、放的輕巧屁。慕尼黑亂成這樣,這是批評可以解決的問題嗎?”
他手指頭剁着他們的鼻子挨個兒訓話,從國際講到國內,從前線講到後方,從東線講到非洲,從大西洋講到北冰洋:“前線戰士流血犧牲,爲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幾十萬德意志優秀兒女獻出寶貴的生命。在東線,士兵們冒着零下40度的酷寒與俄國人刺刀見紅。在非洲,德國的健兒們每天喝着一杯水、嘴裡塞滿沙子衝向敵人的坦克,在大西洋,小夥子們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幾十個人塞在潛艇裡在海上飄蕩幾十天。我在前線浴血奮戰,我與鮑曼好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而你們卻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後院起火。”
他越說越氣,一把抓起那一疊撲克牌扔到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樣紛飛:“1918年,我們就是因爲後院起火,國內發生革命才導致失敗的。現在,美國人,英國人、蘇聯人,可以說,全世界都想要我們的命,都想把德意志民族重新打趴在地上,再踩上千百隻腳。上一次戰爭的教訓、凡爾賽條約的恥辱你們都忘記了嗎?啊?”淚水掛在他臉腮上。他轉過身面向窗口,接過冉妮亞遞過來的手帕擦試淚水。
屋子裡死一般的沉靜。戈培爾哽咽着輕聲問道:“我辜負了黨和人民的期望。但在目前,我們應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元首猛然轉過身子:“知錯必糾,還能怎麼辦?”
戈培爾猝然擦乾臉上的淚痕:“你是說黨錯了?這樣一來……”“黨是人組成的,是人就會犯錯誤,這沒有什麼難爲情的。只要勇於糾正錯誤,才能得到人民的理解。”李德幾乎是吼叫出來的。
戈培爾楞怔了片刻,急忙爭辯道:“犧牲我們的偉大理想,這個代價太大了。”李德馬上把他堵了回去:“什麼理想?我們的最大理想是洗刷民族恥辱,爲德意志民族在東方奪取生存空間。我們最高的理想只有一個。”他頓了頓,轉向司令:“我們最高的理想就是勝利。不惜一切奪取勝利。”
德意志帝國元首像是對着大家,又像是對自己,雙手握緊拳頭捶打着胸部,其力度之大,以致於麗達上前把她的手掌墊在他胸脯上。他喃喃自語:“如果戰爭失敗,假如戰爭失敗,這個屋子裡的所有人都得上絞刑架。”
“元首——”最後一句話像一記悶棍把大家打暈了,過了好長時間,他們纔有氣無力地呻吟道:“元……元首,請你下命令吧,我們都聽你的。”
李德又轉過身體面向窗口,這次臉上沒有淚水,而是發出不易察覺的一絲微笑。
第二天,元首與戈培爾接見了慕尼黑的弗賴辛紅衣主教,大區書記、區長、市長、軍區司令在座。李德和藹可親地對主教說:“發生這種事,我感到很遺憾。現在,我向您,我的主教大人表明帝國對教會的態度。”
元首頓了頓,等待麗達給主教端來咖啡,並等待他品嚐了一口後娓娓而談:“宗教就像這咖啡,雖然喝起來有點苦,但是每個人都離不開他。今後,帝國決不干涉教堂在憲法允許範圍內的宗教事務,把學校中拆除的十字架全部重新掛上去。”
紅衣主教罩在臉上的鐵皮面罩鬆動了:“元首先生,把宗教比作咖啡,儘管聽起來有點粗淺,但說明了一個問題:宗教也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李德點頭,繼續講道:“我讀過《聖經馬太福音》,耶穌說:‘無論在那裡,有兩三個人奉我的名聚會,那裡就有我在他們中間’。可見,只要有兩三個信徒,並有神在一起,既可算作一個教會。我的理解是:教會是指蒙神呼召被神揀選的聖徒所組成的羣體。這樣說太蹩口,說通俗點,教會是指基督宗教的團體,一方面指所有基督徒的整體(普世性的教會);另一方面是有形的基督徒組織(個別性的教會)。主教大人,我的理解對嗎?”
主教沒有回答,李德發現他的眼眶溼潤了。元首又與主教談起德國面臨的問題和困難,講起前線士兵們的英雄事蹟,投其所好地讚許說,這些士兵中有好多都是天主教徒,因靠着天主的救恩和助佑,竟可達致聖人的地步,天主的大能、光榮、宏恩、聖道在戰場上愈發彰顯出來。
李德對大區書記安排說,適當的時候讓主教到梵蒂岡的羅馬教廷拜見羅馬教皇。主教露出了一絲笑紋起身表示感謝,並面向戈培爾和巴伐利亞地方官們說:“還是元首高瞻遠矚啊。如果你們早點這樣幹,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支持民族振興呢?歸根結底,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是天主教徒啊。我現在馬上回去,以主的名義向他們呼籲放棄遊行,恢復理智。”
大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李德卻不滿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認爲既然主教能一呼百應,說明有社會基礎,反過來證明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他要在源頭上解決問題,辦法是微服私訪。
……
列車停靠在慕尼黑車站,兩個姑娘下車,歡快地跳躍着往外走,兩個蓋世太保攔住她們:“能出示你們的證件嗎?”
兩人笑盈盈地把證件給他們,高個子蓋世太保翻看着身份證瞅瞅她倆人,問道:“到慕尼黑來幹什麼?”
“上大學。”長髮姑娘回答。“打開廂子。”旁邊那個矮個子冷不丁地命令道。她們打開箱子,裡面除了衣服外,就是一瓶茴香酒了。
剛剛復課的慕尼黑大學裡,兩個姑娘很快結識了幾個女生,有一個女生提議說去聽胡貝爾教授的哲學課,她倆便跟去了。
大廳裡坐無虛席,看得出這個教授人氣值很高。他在講臺上走來走去,配合大幅度的手勢娓娓動聽地講授:“萊布里斯很早就在德國提出新的國家概念,這可以說是十七世紀最新的概念,他明確地反對這樣一種說法:就是有人認爲不論那個國家,國家的概念應該由統治者來決定……”
後門開了,幾個穿着褐色制服、左胳臂佩帶紅袖章的衝鋒隊員一臉陰沉沉地進來了,教授喊道:“我希望能夠多來幾個走萊布里斯道路的人,那怕晚來一會兒也好。”在一陣鬨笑聲中他繼續剛纔的講述:“統治者不過是國家的公僕,所有的統治目標就是通過不斷爭取,創立一個公正、公平的新的國家。”
冉妮亞舉手,得到教授允許後她站起來說:“胡貝爾教授,我看過弗洛伊德的《歇斯底里研究》,他認爲被壓抑的慾望絕大部分是屬於性的,性的擾亂是精神病的根本原因。對此你怎麼看?”
沒等教授回答,後面進來的那幾個穿制服者嚷嚷開了:“不許回答。”“滾出去。”“提問者是誰,把她的名字記下來。”
教授伸手製止喧囂:“那幾個同學,這是課堂,課堂是可以提問的,那怕是你們認爲不合適宜的問題。”等相對安靜下來後他解釋道:“在當前德國——正像後排那幾個我不知道班級的學生剛纔說的那樣——認爲弗洛伊德是神經病,因爲他是猶太人。”
教授似笑非笑地面向大家:“一個外國學生說在學校圖書館裡放着一本弗洛伊德的著作,可能在歷次的檢查中漏網了,你們要清除掉,免得這種非德意志的思想毒害你們的頭腦。”教授示意兩個坐下後繼續講課:
“萊布里斯的理想世界是沒有一個哲學體系能與他相比的,包括斯蒂諾莎在內。我又提到斯蒂諾莎了,請你們大家當心,斯蒂諾莎是猶太人。那年,我與愛因斯坦探討相對論時,我又提到愛因斯坦了,他不僅是猶太人,而且是叛國者。那年,我與斯蒂格爾菲,我提他幹什麼?他是個共濟會成員。我跟羅森堡……”他象徵性地在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我提他幹什麼?他是赤色分子……請大家安靜,我梳理一下頭腦,看能在課堂上堂而皇之提出來的名字能有多少……”
冉妮亞與麗達走出課堂,看到走廊臺階上放着一些傳單,冉妮亞隨手拿起一張,上面寫着:“任何正直的德國人都爲自己的政府感到恥辱。”
倆人走向校門,那幾個穿制服戴紅袖章者在門口等待,他們把她倆叫進門衛室旁邊的一間房屋內,爲首的一個細高個向她們伸出手指頭:“她倆不是崇拜元首,而是崇拜猶太人,我們教訓她。”
一陣拳頭接觸肉體和椅倒桌翻聲中,大家擔心地往裡張望,他們猜想兩個女生傷得不輕,一些學生已經去叫校醫和保安了。少頃,冉尼亞與麗達甩着手出來了,往校外揚長而去,一些膽大點的學生打開門,看到那幾個穿制服者躺倒在地,一邊抱着肚子一邊呻吟着。
冉妮亞與麗達從後門偷偷溜進慕尼黑市政廳,元首、戈培爾與那幾個地方官在那裡等待。她倆彙報了白天的所見所聞,元首對戈培爾頗多怨言:“我還是那些老話,爲了讓民衆支持政府,不要像1918年一樣發生革命,我們犧牲軍火擴大民用品生產,但是,你們在後方的這種精神桎梏卻弄得人們怨聲載道。說實話,在這種壓力下,誰能有心思好好上學?我們需要生動活潑的氛圍,而不是一潭死水的精神控制。”
未等戈培爾表態,幾個地方官忙不迭地向元首拍胸脯,努力改變目前萬馬齊喑的政治局面,貫徹落實元首的指示,努力創造良好的社會氛圍。
那個宣佈十字架、教會飾品和宗教畫“在我們的學校中沒有位置”的巴伐利亞州文化部長阿道夫?瓦格納來了,他是來告別的。元首毫不留情地免除他的職務,把他發配到東線從事土地改革。他眼淚汪汪地向李德表示,一定要吸取教訓,避免犯類似的錯誤。“謝謝元首給我重新安排工作。”他真誠地向元首鞠躬。
關於傳單問題,李德責成慕尼黑警察局長和蓋世太保頭目,必須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他對冉妮亞和麗達說:“你倆再辛苦一兩天,協助警察和秘密警察搞清楚兩件事:第一、傳單的紙從那兒來的?第二、他們的地下印刷廠在那?”
麗達搶過話頭:“克格勃在偵察這類案件時,用機器在紙上壓上暗記。”冉妮亞唯恐落後:“地下印刷廠肯定在晚上工作,實行宵禁,然後分區停電,對停電的區域重點盤查,我就不信查不出他們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