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高力士將那份兒八百里加急的文書接過,遞到了御案上。
武則天稍微看了一眼,就是面色一陣古怪,既像是高興,又像是悲傷,還有點後悔。
最終,她嘆了口氣,道:“把崔京兆請回來吧。”
“喏。”
這回可好,崔耕還沒出門兒呢,又被請回了座位上。
吐蕃使者悉薰熱見此狀況可傻眼了,道:“怎麼能這樣?崔耕如此辱我吐蕃贊普,豈能如此輕輕放過?”
“這個……崔愛卿的事兒是小事兒,和親的事兒纔是大事兒。”武則天慢條斯理地道:“你們贊普,現在已經娶妻了吧?”
這事兒卻是瞞不了人,悉薰熱道:“確實如此。但那又如何?安樂公主仿文成公主例,與王后平起平坐。”
姚元崇多賊啊,通過蛛絲馬跡就明白,女皇陛下得了奏報,六詔之地生了變動,她這是想收回剛纔的話了。
當即,挺身而出,冷笑道:“果真是平起平坐?據說,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其長妃赤尊公主妒忿,出語曰:“雖雲唐主女,爾我大有別,我先越戶限,且是尼王女。我乃先事王,正室大爲尊。正室不尊大,世法無真僞。雖正室爲妃,側室爲妃嬪,故念爲王來,嫡庶一決賽。”文成公主答曰:“名分次序嫡庶等,若能和諧勝同胞。”,不知可有此事?”
這是吐蕃流傳的一個故事,其意思是文成公主到了吐蕃後,松贊干布的原配欺凌公主,聲稱自己爲妻,文成公主爲妾,嫡庶有別。文成公主委曲求全,表示咱們和諧共處,嫡庶之別沒那麼重要。
當然了,故事不是史實,頗多牽強附會之處。
總而言之,無論是文成公主還是後來的金城公主,在普通吐蕃人的心目中,都是極爲正面的。在這些故事裡,與她們做對的人,都是壞蛋,沒什麼好下場。
但姚元崇單獨拿出這一段來說,悉薰熱還真難以反駁。事實上,吐蕃史料粗疏,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事兒,
悉薰熱乾咳一聲,道:“縱是嫡庶有別,但我可以保證,我家贊普仰慕安樂公主久矣,定不讓她受半點……”
“行了,莫說這個了。”武則天擺了擺手,打斷道:“朕提這個,不是要爲安樂公主爭個嫡庶,而是問,你們贊普可有子嗣?”
“唯有一子名曰尺帶珠丹。”
“今年多大了?”
“呃……剛剛出生不久。”
“唉,真是個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就沒了父親……”
“啊?啥?”這回不光是悉薰熱,連姚元崇乃至衆羣臣都愣了,道:“您說什麼?”
武則天故作沉痛之色,道:“據姚州刺史曹俊波來報,吐蕃贊普赤都鬆贊出征六詔之地,不幸……染病身亡!唉,朕本來想和吐蕃結爲秦晉之好,現在看來,是天不從人願啊!”
悉薰熱滿臉不可置信之色,道:“什麼,我家贊普他……”
武則天點頭道:“你沒聽錯。你們吐蕃國,要以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爲新贊普了。希望上蒼保佑,他能平安長大。”
這年頭的醫療條件也就那樣,大唐皇室子女都能夭折個兩三成,就更別說文明程度較低的吐蕃了。
所有人都能想到,這個尺帶珠丹能平安長大的希望,恐怕就在五五之間。
他若一死,吐蕃就要陷入一陣血雨腥風了。
就算他平安長大,吐蕃剛經歷了論欽陵之變,沒什麼得力的臣子,恐怕十幾二十年內,難以對大周造成威脅。
既然如此那還和親幹啥啊?何不……趁他的病要他的命?
於是乎,所有人看悉薰熱的目光都意味深長起來。
悉薰熱被看得一陣心裡發毛,強自鎮定道:“我贊普赤都鬆贊同樣是襁褓中繼位,還不是對你們大周勝多敗少。”
姚元崇道:“那是因爲,當初你們吐蕃國主政的是論欽陵,現在你吐蕃還有什麼人才?”
“我家贊普赤都鬆讚的母親沒廬氏赤馬類,在贊普活着的時候,就時常聽政。誅殺逆賊論欽陵,赤馬類多有其功。如今,小贊普尺帶珠丹繼位,必定是赤馬類秉政,我吐蕃仍不可輕侮!”
悉薰熱的聲調越來越高,漸漸地自己都信了,聲調漸高道:“如今,我吐蕃換了贊普,求取安樂公主之議當然作罷。不過……”
“怎樣?”
“金城公主與我家新任贊普的年齡差相彷彿,還請大周以金城公主,與我吐蕃和親。”
姚元崇冷笑道:“這麼大的事兒,你能做得了主?”
“本來是不能的。”悉薰熱胸脯一拔,傲然道:“不過,在下的姐姐,正是沒廬氏赤馬類。如今吐蕃換了贊普,你說我做得了主,做不了主?”
敢情這位是從小舅子升級爲舅老爺了。更關鍵的是,他的姐姐是吐蕃的王太后,而吐蕃贊普還在吃奶呢。
姚元崇一時無語,往四下裡觀瞧。
武則天微微搖頭,顯然是不想讓寵愛的重孫女兒去吐蕃受苦。金城公主身份不高,羣臣們覺得,去吐蕃和親無可無不可,不願意表態。
最終,姚元崇求救的目光,落到了崔耕的身上,道:“崔京兆,您怎麼看?”
崔二郎眉毛一挑,淡淡地道:“本官不同意。”
姚元崇聽了這話,那腰桿子頓時就直了,道:“吐蕃使者,聽見沒有?崔京兆不同意,這場和親之事,就算作罷。”
“憑……憑什麼啊?”悉薰熱滿臉委屈,道:“那吐谷渾都娶過你們大唐的公主,我們吐蕃再沒落,也比吐谷渾強吧?怎麼就不能和大周和親了?”
這倒是事實,現在吐蕃都把吐谷渾的軍政大權掌控的差不多了,只是保留其王族而已。
“呵呵……”
崔耕輕笑一聲,伸出了三根手指,道:“其一,金城公主,拜本官爲師。我這個做師父的,不願意徒兒遠嫁吐蕃受苦。”
“這也叫理由?”
“如果你不認可這個理由的話,還有第二個。你們吐蕃現在主少國疑,朝野不安。若能與我大周和親,你們的小贊普就能鞏固其地位。但對於我大周來講,此時與你們吐蕃和親,並無半分好處。我大周怎麼就那麼賤,要做那損己利人的勾當?”
“你……”
“還有第三!”崔耕厲然道;“本官說了安樂公主,不能嫁你們吐蕃贊普赤都鬆贊,你就是不信,結果怎麼樣?赤都鬆贊死了!現在,貴使確定……要小贊普娶金城公主?”
其實,崔耕並不知道赤都鬆贊會死在六詔之地,此事完全是歪打正着。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貪天之功爲己有啊!
“我……”悉薰熱聞聽此言,當時就慫了,道:“我不確定。”
他沒法不慫啊,怎麼就那麼巧,崔耕說赤都鬆贊可能遭了意外,娶不成安樂公主,結果赤都鬆贊真的就死了。
年不到三十,力能伏虎,重重護衛之中,赤都鬆贊竟然真的死了!這概率得有多小?是崔耕未卜先知,還是有詛咒之能?
吐蕃可是就有尺帶珠丹這一根獨苗了,悉薰熱哪敢拿他冒險?只得道:“是在下魯莽了,和親之事,容後再議。”
崔耕道:“這還差不多。”
……
……
一場風波就此過去,崔耕的聲望真是一時無兩。雖然沒人能肯定這赤都鬆贊是被他咒死的。但是崔耕當初做了唯一正確的決定,總是事實。
要不然,這邊剛答應了吐蕃的求親,赤都鬆贊就死了,李裹兒可怎麼辦?難不成要守寡終身?雖說這年頭社會輿論上對改嫁比較寬容,但是一國之主的女人改嫁,也太驚世駭俗了些。
原來那些贊成這場婚事的大臣被狠狠地打了一次臉,爲了將功折罪,紛紛上表,要武則天踐言,給崔耕把“同鸞臺平章事的官銜兒”給加上。
但武則天還是懷疑,崔耕和李裹兒之間的關係不清不楚的,一時間猶疑難定。
這一日,張昌宗進言道:“陛下,微臣以爲,以崔耕爲同鸞臺閣平章事,未嘗不可。”
“嗯?”武則天微微一愣,道:“六郎,你不是一直跟崔耕不對付嗎?今兒個怎麼轉了性了呢?”